那些木头就在库房中放着，闻人默虽说刚化成精怪不久，人世间的历练较少，但耐不住小和尚每日在他耳边念叨，因而心里很有分寸，除了少有的几根木料是难得的好木，其余的都是最普通且常见的，每天一个人吭哧吭哧的从山上往下搬，累的汗流浃背，但看到小和尚也和他一样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感，于是走过去毫不客气的喝了两大碗他辛苦熬的凉茶，解了些心中难言的烦闷的燥热，随后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他们住的位置偏，这个时候又是家家户户最忙的时节，平日里很少有人会往那边去，即便有人去了也很少会有人注意到不远处时有时无的一棵桃树。

当叶子开始泛黄，天气稍稍凉快些的时候，闻人默也终于将需要的木梁找全，乐呵呵的在家当个大爷，小和尚依然是早出晚归的，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只知道他经常跟着村民在田边走来走去，神情凝重，哪怕回来后也是愁眉不展。

后来他才知道，所有人辛苦一个夏天，顶着烈日和暑气种下的农物，没有一粒种子发芽，全部都渴死在这干裂的土地下。

那是一场数十年不见的旱灾，几乎全国都没能逃过这场突如其来的灾害，举国上下几乎是颗粒无收，有余粮的富人家还能指望着以前的旧粮度日，但大部分百姓家里仅剩的粮米全都交了沉重的赋税，本来都指望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可如今全部都化作了泡影。

这样严重的天灾朝廷不可能不知道，据说已经开放粮库救济灾民，但且不说天高皇帝远，米粮到他们这需要多久，这些年朝廷昏庸无能，养出了一批又一批尸位素餐的贪官，这一层层的剥削下来，真的能到手中的粮米又能有多少？

况且哪怕都是这个时候了，州官还不忘发一笔财，带着一群地痞硬要收今年该交的赋税，交不出来的便强行将家中仅剩的粮米财物收刮走，要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就将人毒打一顿，再逼着人签下借条，利息高的可怕，哪怕明年是个丰年，收来的粮全都卖了也还不清。

纵然上面严令禁止，但有不少商铺抓住时机大肆涨价，有的地方甚至卖出了金价，可笑的是富庶人家不需买，穷苦人家买不起，路有饿殍，亦有朱门酒肉臭。

家里的粮彻底吃完了，连地里的野菜都挖了个干净，甚至连树皮都不放过，可仍有人在不断地饿死，易子相食，饿殍遍野，有的人上一秒还在路上走着，下一秒就倒在了地上，很快就引来一群秃鹫啃食着血肉。

好些人家已经开始卖儿卖女，不想让子女跟着自己饿死也好，需要钱给家里买粮也好，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是饿的没法了，鱼米之乡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贫瘠的地方。

小和尚每日早出晚归，将自己平日里省下来的馒头干或者野菜干什么的都分给了村民，可这么多张嘴，小和尚一个人又能省下多少，杯水车薪，坚持不了几日便都断了粮。

朝廷口中说的赈灾的粮食到现在也没有见到影子，有人说这场突如其来的旱灾是因为鸣蛇作祟，

“鲜山多金玉，无草木，鲜水出焉，而北流注于伊水。其中多鸣蛇，其状如蛇而四翼，其音如磬，见则其邑大旱。”

可闻人默知道，这只是天灾，和鸣蛇无甚关系，但朝廷却是听信了谣言，找了许多修仙门派，力图将这妖孽斩杀，因而无心管理赈灾的事情，大笔大笔的银财全都落到了一层又一层的官员手中，只等着斩杀鸣蛇后，旱灾退散，也不想浪费粮食在灾民身上。

况且修行者想来不与世俗有联系，生怕沾染因果，尤其是这样的天灾，不过是天道为了推翻一个王朝重新建立新秩序而常用的手段，但搭上的却是数不清的无辜百姓的生命。

小和尚每日都喝些清汤寡水的果腹，有谁家的人熬不过，他都会不请自到，念上一段往生咒，愿他们早登极乐，免受凡尘之苦。

闻人默是树妖，旱灾对他的影响不比普通人小，周遭的水域早就干涸，露出底下嶙峋的河床，他化作树时要把根扎的很深很深，才能感觉到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水汽。

第二百五十六章 桃花渡（六）

饶是如此，闻人默也只是勉强能维持着现状，每日连化形的时间都不敢太久，好多草木精怪这回都躲到了洞府中闭关去了，等到旱灾过去才会出来活动，但他放心不下小和尚，他躲就躲了，可小和尚肉体凡胎的该怎么办呢，看着小和尚日渐消瘦和疲惫的脸庞，心里总是堵的难受。

某个夜里，小和尚又回来的很晚，这天又有几人没能熬过去，村里的壮年甚至动了参加起义军的念头，朝廷残暴无能，民间积怨颇深，旱灾的事是最大的导火索，各地起义军纷纷打着除暴安良等旗号，招募各地的壮年投入到推翻昏庸王朝的义举中，普通百姓不懂朝代更迭的事情，他们只知道加入起义军就有粮食吃，就不用饿死了，至于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无所谓，只要能过上安稳日子，龙椅上坐的是人是狗都无所谓。

起义军手中粮草的来历如何没人想去深究，抢的官粮也好，打劫的乡坤富户也好，只要有的吃，能顾得上一家人，哪怕明天就掉了脑袋，至少死之前能吃上一口饱饭。

当天夜里就有一批年轻人踏着月色离开了这里，寻找其他的活路，第二天发现人少了的时候也没露出什么太多的表情，唯有他们的家人发出了几声细弱的啼哭，在燥热的风中撕的支离破碎。

没多久，离开的少年人就回来了几个，手中还拎着几大袋粮食，原本朴实的汉子身上已经多了浓郁的血腥气，甚至于眉眼间都多了几分戾气，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或者刻意忽略，只看到他手中拎着的白花花的粮食，眼睛都是直的。

那汉子说这些粮食都是他们入了起义军后提前发的军饷，每人两斗，随后当着众人的面分给了那几户参了起义军的人家，手中还剩下一袋给了最后一户，随后又拍着妇人的肩膀不知说了什么，不久就传来细碎呜咽的哭声，可这哭声在看到那满满一袋米面和瘦的嶙峋的孩子时，渐渐地弱了下去，最后麻木的收了进去，将门锁的很紧。

汉子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时候却带上了十好几个人，基本上只要是能动的男性都跟着汉子走了，只留下了一些妇孺和老人，没过几天就辗转托人带上了许多米面分给他们，时隔多日，这是闻人默第一次闻到饭香，却没有半分喜色。

那些粮上还依稀残留着稀薄的龙气，必然是从国库中出来的东西，现在辗转出现在了这里，不必想就知道其来历如何。

村里能动的只剩下小和尚和久久不出门的闻人默，旱灾一日比一日严重，对闻人默这样的草木精怪来说难受的很，神志都有些恍惚，有时候甚至控制不了身体的变化，连自己身体某处露出了桃树的痕迹都不知道，为了避免麻烦干脆就少出门，偶尔灵气充足的时候变出结果桃子给小和尚吃，防止他饿死。

小和尚脾气好，又经常给村里人帮忙，再加上平日里的善举，家里有人参加起义军的手中多多少少有些粮了，都愿意给小和尚一点，家家户户加在一起的量也不多，勉强煮个清粥，小和尚来者不拒，但从来没有吃过一口，都是分给了沿途遇见的饿到两眼昏花的人。

闻人默疑心他是知道了什么，但问他也不说，只好每天节省灵力，结出桃子后让小和尚吃，以免真的饿死，好在小和尚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就是吃的时候神情有几分复杂，吃完后还不忘将桃核留下，说是等旱灾结束后将这些种下，说不定还能发芽。

闻人默撇撇嘴，心理只想让这天灾赶紧过去，然后和小和尚一起上山将寺庙重建，再过回以前那种晨钟暮鼓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