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方(38)
后来就是塞北江南,关山大漠,千里烟波。
顾瞻比陆元耀懂事要早,被同样望子成龙心切的顾铎一脚踢到江湖中来。刀光血影之下,他日渐缄默,顾瞻却依旧爽朗鲜亮,像一朵明艳的朱顶红。
那时候顾瞻是多么义气的兄弟啊。他们两个在风暴中穿越大漠,只剩下一口水,顾瞻还要留给他半口。
那一次他被父亲打完又关了禁闭,冷汗渗进伤口里,疼得他哆嗦。顾瞻便翻了天窗进来陪他一起跪。
“大哥,今后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你替我受罚!”
“你还小,怎么禁得住呢?吃口药还叫苦。索性大哥受伤受惯了,过不了几天皮肉长好,咱俩再一起走镖去。”
“今后我都听你的。”顾瞻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
“元朗怎么样?”
“受了内伤,又淋雨受凉,激起之前的寒症来。请一清找人来给他换上干爽衣物吧。”
许初的药箱一直在身边,连忙检出些成药来喂陆元朗吃了。想来陆元朗这伤知情人寥寥,只好仍叫了池一清和石力过来。
石力开始不肯信许初,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知道他是可以托付的,便言听计从,按着许初的布置行事。
换衣、开方、拿药、喂药折腾了一番下来,刚刚见陆元朗安稳一些,许初便连忙去摸他的脉搏。未及诊脉,先摸到了手腕滚烫的温度。
“怎么还是……”
许初又摸陆元朗的额头,一样烫得吓人,连鼻下呼出的气都是烫的。
“扶他坐起来。”
石力依言从后面扶着陆元朗,许初取了针来,解开陆元朗的衣衫,露出胸膛——
一时间他自己的心跳都错了节奏,只见那坚实的胸膛及至相连的臂膀上竟布满伤痕,有深有浅,有长有圆,新旧交叠,只有“狰狞”二字可堪形容。
就连石力也扭开头不忍多看。许初找准穴位将针旋进去,那肉身也和常人的一样容易刺破。心脏抽搐间许初想,陆元朗的胸膛毕竟不是铁打石做的,一剑下去照样是个窟窿。丝丝绵绵的雨渗进去,怎么能好过呢。
许初见过那么多病痛,鲜血淋漓的断肢,恶臭冲天的脓疮,甚至肚破肠流、身首异处,任病人如何创痛酷烈,他就像师父一样,眼未眨过、手未抖过,心如止水。
他从小见惯了这些,有时冷静得连他师父都惊讶。师父教他,不论日后医术如何,于“德”上一节都不可忘了圣贤教诲。他们医者,心肠向来最冷,若忘了德行,便会堕入邪道,甚至由医而毒,自绝于天理人伦。
许初一刻不曾稍忘,于医德上不敢放松丝毫,见他的人莫不称赞。可在殷切问诊之余,任病人如何惨痛呼号,他的心从未摇动半分。
但现在只是望着陆元朗虚弱的睡颜,他便感到锥心疼痛,眼前那些陈年的伤疤一下下地疼在他的身上,鲜活如初。
那些萦绕心头遮遮掩掩的翳障瞬间散去,拨云见日般澄澈通透。许初清楚地知道,今后他的心,会随着这个人的一起跳动。
陆元朗感到一切都摇摇晃晃,睁开眼,竟身处一叶小舟之中。小舟荡行在一人高的芦苇丛中,漫无目的。阳光照得水面泛起刺眼的光,陆元朗勉力想要起身,却看到自己胸腹大张的伤口,心肺肝胆都一一可见。
他想要呼救又闭上嘴,怕引来的是敌人。四下打量,见远处还有一条行舟,舟上一人负手而立,穿过芦苇。
“酉郎……酉郎救我……”
那人不答,反而回过头来,面露狠厉。
——我原指望你给我一掌是一时气愤,原来竟是处心积虑地要我死。陆元朗苦涩地想。
“酉郎……”
“大哥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织锦亭中,花前月下,怒目而视。
顾瞻红了双眼,陆元朗无言以对。一桌佳肴已成残羹冷炙,酉郎与他从此分道扬镳。他感到胸口被生生撕下了一块,从此日夜透风透雨。
他的内脏流了出来,他却困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半睡半醒间他恍惚看到许初上了船,跪坐他的身边,手忙脚乱想要将他四溢的腑脏收好,将伤口笼在一起,尽管一边收还一边流,但好歹他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
“多谢……”
陆元朗朦朦胧胧地看着他,只觉得许初比冬日的暖阳还要和煦,他伸出手,想要拉住许初,让他在自己身旁躺下来。像许先生这么温柔的人,怀抱一定温暖极了。
可是他的身边脏污不堪,没得玷染了别人的白衣如雪。
许初握住了陆元朗抽动的手,那滚烫的体温还未下降。对方睡梦中仍在声声唤着顾瞻,许初听得从心口疼到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