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122)

作者:涉雪穿林 阅读记录

百无一用是书生,谁握着兵权谁才有开口说话的资格。所以后来听说陈聪做了暨南布政史,潘振玉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暨南是大梁的粮仓。塞北军粮有半数都是从暨南来,暨南每年的粮食田地税收支撑着国库,陈聪在暨南是受人拥戴的父母官,他握着暨南,等于握着大梁的粮草。

世家以为他们是两只蝼蚁,不需用力就能轻易碾死。可穷人命贱,他们都在养精蓄锐暗中蛰伏,为的是来日再起。

潘振玉没忘记稻田里饿死的百姓,陈聪也没忘。

潘振玉仰头看天,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接着他扬起马鞭,“驾!”

陈聪看了梁长宁须臾,回答他的问题,说:“我自然识得,潘振玉与我是同窗,我们曾一起读过书。”

梁长宁笑了笑:“我听闻你们是知己。”

“是,”陈聪说:“知音少……都是过去的事了。”

梁长宁不予置评,开门见山道:“我要翻旧案,重启土地革新,世家根深蒂固,要动就要动最根本的利益。我读过你的策论,我知道你和潘振玉一起写了地安疏,你要兴起世家土地税,这条路夭折在文沉手里,时隔多年,你敢不敢再走一次?”

陈聪蓦然抬眼看他。

“潘振玉就在路上。”梁长宁说:“多年以前受人所托,我保住了他。”

陈聪看了梁长宁半晌,突然从轮椅上撑起来,扑通一声磕在梁长宁面前。

“哎哎!跪不得!”孔宗吓得丢了茶盏,两步上去扶他。

奈何陈聪太倔,一动也不动,低声说:“王爷大恩,没齿难忘。”

两日后,潘振玉终于到了京城。他跑死了一匹马,半路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孔宗提了盏灯等他。向咏青牵着马去喂粮,铁蹄也要找工匠换过。

“两根横梁断了,全砸他腿上。”孔宗坐在庭院里,火炉上温着一壶新酒,还熬着一罐药。他见潘振玉匆匆跑进来,知道他满腹问题,先说:“就是这么断了腿……有根木头穿透了膝盖骨,他又在泥瓦里埋了半夜,风雪太厚,生生冻坏了血肉,挖出来的时候断腿已经冻得梆硬,实在是保不住。”

潘振玉眼神暗淡下来,沉默了很久,才说:“他性子……”

“还没回京时,我曾在夜里听到他偷偷哭。”孔宗倒了杯热酒给他,说:“新酿的桃花醉,才挖出来没几日呢,尝尝?”

潘振玉把头盔摘下来搁在地上,撩开袍子坐下,捧着酒盏一口都没喝。

他的嘴唇在路上被冷风吹裂了,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只尝到血腥味。

“得慢慢来。”孔宗说,“你我是在军中待过的人,咱们都见过伤残者,断肢的疼是长在心里的,没了腿伤处也会疼。”

潘振玉把酒一饮而尽,问:“那怎么办?他又不是皮糙肉厚的将士,总不至于叫他硬忍着吧!”

“写了方子,都是医心的药,”孔宗说,“小厨房熬着呢。”

潘振玉把空杯子搁在桌上,拎着头盔站起来说:“多谢,我去看看他。”

孔宗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潘振玉转身便走了。

他到了廊下,抬手却不敢敲门。孔宗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忍不住说:“不然明日再见吧,你这一身汗味……”

“是……你说的是。”潘振玉收回手,两步下了台阶,松一口气说:“还是你考虑周全,那我们明日再来,今日就在你院子里歇一宿,我跟向咏青睡偏房吧,着人烧点热水,我洗个澡。”

这一夜睡得不安生,潘振玉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有从前,也有现在。

他梦到以前才遇见陈聪的时候,他一见到陈聪就投缘得不得了,他觉得陈聪长得好看,又欣赏他的学识。

陈聪是山里走出来的学生,性格温顺,不管怎么欺负他都不生气,陈聪喜欢支着胳膊听潘振玉讲他的土地革新法,讲到忘情处就替他补上细枝末节。

潘振玉还说人生知己难逢少,二人约着以后洞房花烛做伴郎,陈聪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讨姑娘喜欢,还是看天意。

潘振玉还教过陈聪弹琴,他把音律写下来给陈聪看,用细丝线架在筷枕上佯装琴弦。后来他们到了国子监共事,潘振玉用第一个月的俸禄买了一把琴,月夜里把陈聪叫起来,请他同奏。

他们弹的那支曲子是高山流水,潘振玉还记得陈聪那时候的眼神,那是伯牙的目光。

潘振玉还梦到后来自己被贬流放,一路从京城走到塞北。押运差役受了贿赂,要在路上把他折磨致死,他吃过树皮,喝过泥水,捆着双手被拖在马后。

那夜下了大雨,塞北的土地全是沙,他拖出一路的痕迹,雨打湿了他的衣服,他觉得比枷锁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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