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147)

作者:涉雪穿林 阅读记录

茂广林一顿,偏头看他,眼里都是长辈的慈爱和欣慰:“户籍已经办好。你打算什么时动身?”

“老师之前不是说要先托人……”

“我料到这一天,所以提早做了准备。”茂广林把书抱进怀里,他颠簸两步,闵疏连忙搀扶他,茂广林说:“我已经垂垂八十老矣,又旧疴难愈,没多少日子了。”

“老师不要这样说,这里毕竟破旧,一到雨天就返潮,湿气太重对身体不好,我还有些积蓄,能替老师选个好些的院子,城北都是达官显贵们的居所,那些院子更齐全,起码冬天还能烧个地龙。”

茂广林不要闵疏扶,他自己挣脱开闵疏,又进内室拿出个木匣子递给他:“我从前就是住在城北,如今住在城西,也并不觉得有差异。广厦万顷,夜眠不过七尺,足够了。”

闵疏不同意,茂广林又说:“户籍是我托一个学生办的,本该叫你们认识,可如今时局不好,他来此地也太惹眼。”

闵疏若能走,一走就不止是一年半载,茂广林今日是托付,也是坦白。

闵疏红了眼,喉咙发痒,说:“您说,我听着。”

“你要去暨南。”茂广林说:“暨南布政史陈聪,是我多年前的一个……门生。”

他用了门生这个词,还是觉得自己有愧:“我没能帮到他什么,他却愿意助我,他太重情义,是好也是不好。”

闵疏察觉出一点不对,喑哑着回答:“老师……陈聪他……他折了一条腿,已经离开暨南了。”

茂广林骤然一惊,抓住了闵疏的手,听见闵疏说:“他已经进京了,我不是有意要瞒老师,我不知道老师与他是旧识,陈聪折了一条腿,他如今进京,是想和潘振玉一同推翻旧案,重新推广《地安疏》。”

“是到时候了……”茂广林的声音变轻,手指无意识地动起来,“这是天命注定,当年先帝没有推行《地安疏》,是因为惧畏世家狗急跳墙,潘振玉做事太激进,所以陈聪被下放暨南,潘振玉被流放塞北。”

这是茂广林第一次跟闵疏谈论朝事,他语气沧然:“日后你我师生再见不多,今次就与你摊开说明,安之,你若要科考入朝,就避不开这条路。”

闵疏已经知道他是谁,能知道陈聪与潘振玉旧事的人不少,能叫他们一声学生的人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旧朝内阁首辅,茂广林。

地上的泛黄的书册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榕树发出新芽,斑驳树影印在墙上,好似那年茂广林初见先帝,君臣之谊比同父子家人,连梁长宁都要称他一声亚父。

“建元七年,我以卑贱当侍东宫。家母、恩师、先帝,抚育、教导、恩任之。”茂广林语气呢喃,谈起建元旧事,那些过往好似一场梦,“先帝睿智,早有改革之意。可惜养虎成患,田地税收已经根深蒂固难以拔出!直到潘振玉和陈聪在远东楼与榜上学子清谈,他的策论一出,引起天下震动,四大家才真正被惊醒。”

“土地税收是趴在大梁身上吸血的蜱虫,大梁表面看起来繁荣,内里已如草絮般破败不堪。国子监权力渐大,监生一入职就能即刻参政议政,寒门之流得以进入权力核心,土地改革避无可避!”

闵疏说:“既然如此,先帝为什么不……除去文家?”

茂广林躬身咳嗽,扶着闵疏的手臂去摸太师椅,“因为文沉兼任丞相,他不同于裴家,他是真真正正做了实事,他能拿出政绩,也确确实实扶过大梁一把。安之,在朝为官最重要的一点永远不是争权夺利,而是要实实在在做事。”

茂广林顿了片刻,又说:“文沉做事狠辣,他有许多事可以直接越过先帝,由中枢直接下达。六部勾连,内里早已抱成一团。先帝本想徐徐图之,却没想到宫变突生。”

当断不断,必成祸患。

茂广林不能再说,他肺里的病症日益严重。他是一匹老马,数十载光阴如白驹过隙,终于也即将到了尽头。

闵疏离开院子前最后看了一眼茂广林,他还是坐在榕树下,脚边摆满了翻开的书籍,那些泛黄的书页在风中哗啦作响,他的岁月早已困在笔墨之间。

茂广林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的背已经很驼了,但还是在努力挺直。

茂广林搓了把脸,恍惚间看见面前有一条飘荡着的蛛丝,他伸出手去抓,把蛛丝一圈一圈绕在手上。他麻木又安静地做这个动作,仿佛当年整理先帝赐给他的第一条官服革带。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撮空理线,是回光之照。但闵疏不知道,他别过头,轻轻关上了门。他要去找母亲,把户籍藏在她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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