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195)

作者:涉雪穿林 阅读记录

“老师……”闵疏喃喃道,“……怎么抄完的,这么多份,那得抄多久……”

茂广林死后,闵疏没有觉得悲痛,更多的是麻木。大概是他以为老师还在,以为那天晚上只是一场梦。

直到此刻,他突然就清晰地意识到,老师是真的走了。

梁长宁匆匆赶来,闵疏已经瘫倒在了书堆中。

闵疏烧得厉害,湿帕子一搭上额头就暖起来,他在晕厥中咳嗽发抖,翻开了嘴唇喂药,才发现舌根底下全是溃烂的水泡。

他缩在床榻上,好似到处都是飘摇风雨,他觉得自己被淋湿了,像只落汤鸡,又像只丧家犬。

梁长宁用帕子给他擦汗,他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打湿,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

梁长宁彻夜守着,能用的药都用下去了,孔宗换了两个方子,高热还是退不下去。孔宗觉得是早年孤离的后遗症,孤离解开后,闵疏身上余毒残存,又跑去了暨南那种年年落大雪的地方。

好在最后用了针又泡药浴,高热才稍微退下去一点。

闵疏在梦里醒不来,他想睁眼,又接连鬼压床,连气也出不了,生生要憋死在梦里。他好像回到童年时被文容压在水里的时候,可这样窒息的感觉又不像从前。他在梦里兜兜转转长途跋涉,才终于走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子里。他看见窗下开败了铁杆海棠,又看见水缸里的荷花,还看见砚台里磨碎的茉莉,最后他仰面向后倒去,栽进了梧桐落叶堆里。

闵疏害怕,他觉得那些花在跟他说话,它们叽叽喳喳嘈杂不堪,声音尖锐刺耳。

谁在说话?闵疏仓惶环顾,四周人影幢幢。

“安之,娘不是告诉过你,铁杆海棠不能搁在廊下,要冻坏的。”

“荷花不该开在冰水里——”这声音很快一转,说:“——茉莉和金钩吻如此相似。”

闵疏害怕这声音,他慌不择路地跑,只觉得口干舌燥,肺腑中针扎一样疼。这种痛像是有人把手从他喉咙里伸进去抓扯他的胃,他茫然地睁眼,满目都是金黄。

“梧桐叶子黄了……”茂广林站在树下,杵着大扫帚,笑眯眯地喊:“安之,等你长大了,就来给老师扫院子。”

闵疏怔然地看着漫天的金黄,半晌才发现那只是床帐上的穗子在摇晃。他仓促要闭眼,想回到梦里去找老师,可是梁长宁发现他醒了,抬手就摸他的额头。

“退烧了,退烧了……”他扭头喊:“孔宗!”

闵疏面色像鬼一样苍白,他嘴唇上全是干裂的皮,他咬着嘴唇,很快就撕裂出血来。

闵疏还是喉咙痛,他望着梁长宁,梁长宁也回头来望着他。

“起来喝药,喝完了吃蜜饯……你不喜欢酸梅子是不是?那就换成糖。”梁长宁把他扶起来抱进怀里,闵疏抓着他的衣服,舔舐着嘴唇,半晌才低声说:“我梦到我娘的花……它们都开败了……”

梁长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低声问:“什么?”

闵疏又说:“还梦到……还梦到老师的梧桐树,一下雨就掉叶子,他叫我长大了去给他扫院子……”

梁长宁没说话,闵疏说:“我没有娘了……梁长宁,我早就没有娘了,我娘被烧死,我也没有老师了。”

闵疏终于痛哭出声。

他把脸藏进梁长宁的胸膛里,梁长宁不敢把他硬翻出来替他擦眼泪,他只庆幸今天穿的衣服料子好,不会叫闵疏的脸蹭得难受。闵疏用手肘擦眼泪,哭得几乎要窒息,他一遍一遍哽咽:“我不要这样,我害怕,我害怕。”

茂广林抄了两百遍地安疏,他怎么抄得完,他的手会不会痛,他明明已经要看不见了。陈弱水也跑不掉,那条链子闵疏砍不断。

“我害怕……”闵疏颤抖着,小声哽咽:“我不要一个人。”

“对不起。”梁长宁抱住他,声音沙哑:“我还在,安之,我还在。”

这夜他没有睡好,闵疏缩在梁长宁怀里。后半宿的时候,外头突然下起了大雨。雷声轰隆,闵疏被惊醒,无措地往外看。

树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暴雨倾盆,几乎要把瓦片砸碎。梁长宁撑起半边身子,把闵疏用毯子裹起来,低声问他:“怎么了,吓到了?我去叫人来把窗户遮上……”

“下雨了。”闵疏躲在梁长宁臂弯里,喃喃说:“树叶都落了。”

闵疏的半边侧脸被汗打湿,青丝缠在颈间,额头还是有些滚烫。他仰头看梁长宁,眼睛里有微弱的水光。他哭红了眼,睫毛上还挂着泪。

闵疏说完这句话,立刻就又想起茂广林已经去世,他闭上嘴,任凭梁长宁怎么哄都不肯再开口。

梁长宁用手背贴他的额头,又用指腹去擦他的眼泪。可是怎么都擦不干净,闵疏安静地掉眼泪,梁长宁也放弃了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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