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行(1046)
李长安感受到身后的目光,但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循循善诱道:“听人说,朔方郡有个柳絮书院,不看出身贵贱,只要是女子都可以去念书,而且分文不取,你以后若想比虎头有出息,不妨去那里试试。”
春草抿着嘴,仍是有些不情不愿,但娘亲教过她,不可失礼于人,更何况李长安句句好意,她总不能把人好心当成驴肝肺,于是默然点了点头。
李长安笑着伸手,又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就听屋内芸娘喊了一声“吃饭了”。
前几日,李长安躺着不能动弹,芸娘都是把饭菜送到床边,今日里是头一回三人坐在桌前一起吃饭。期间,这个清贫但勤恳的女子从未多嘴过问,只把李长安当做一个同是落难的可怜人。
所幸李长安也不讲究,给什么吃什么,当时芸娘拿出丈夫的衣物时,李长安也是看都不看就往身上套。毕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谁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吃过饭,陪着李长安打了一上午瞌睡的春草忍不住跑出去玩儿了,芸娘留了李长安在屋内,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已经洗干净的青衫,有些拘谨道:“姑娘,你这身衣物我给你洗好了,但有些地方破的太厉害,眼下还穿不得。”
李长安接过来,抖开瞧了一眼,顿时哭笑不得,岂止是不能穿,那就跟破烂布条无甚差别,不过洗的倒是格外干净,那般浓重血迹想必费了芸娘不少功夫。
芸娘觉着好歹是个大姑娘家,总不能老穿着男子衣裳,走出去也不像话,但李长安身形比村里的女子都高出一大截,也挑不出合适的来,于是踌躇道:“隔壁许家小娘说,今日或是明日会有布商打这回北凉道,以前也常有走商图捷径从这里入关,到时我去换些颜色相近的布料,给你补上。”
李长安摇了摇头,把青衫随手放到一边,问道:“听说官府衙门那边克扣你们的抚恤银,可有此事?”
芸娘愣了一下,嘴唇微张,却没出声,似是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隔壁许家小娘的叫唤声,“芸娘,那伙布商到了,他们不进村子,你要换布匹就赶紧去,不然人可不等你。”
李长安抬了抬手刚想说不必了,芸娘看了她一眼,一面应声,一面身形矫健的绕过她出了门去。
等她再追出去,芸娘早已一路小跑,走远了。
李长安只得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长叹了口气。
第456章
瓮城里拢共不过三十来户人家,都是从临近村镇搬来的孤儿寡母。
早些年,“北雍参差百万户,家家素缟裹无男儿”这句话并非夸张,只不过近十来年边关相对太平,虽不时仍有小交锋发生,但几乎没有上万人的大规模战役,也就鲜少再见到满村皆妇孺的凄惨景象。
李长安到底是个外人,日夜共处一室母女二人多少有些不自在,尤其是芸娘,所以能下地后,白日里她就时常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消磨光阴。兴许是女子身份使然,村里人对她这个落难至此的外人并无太多戒心,再加上一副天生的好皮囊,临近几户人家的婶子大娘在闲暇时就总爱挎着装满针线的竹篮,来跟这个和善可亲,又有点学问的年轻姑娘唠嗑。
起先大伙儿都还有些拘谨,言辞间也小心翼翼,后来见李长安来者不拒,跟谁都能亲切的攀谈两句,那些本就管不住嘴皮子的半老徐娘们就逐渐放开了胆子,有时插科打诨起来能把李长安都给说红了脸。往往这个时候,在屋内忙活的芸娘听见了也权当做没听见,就是一张俏脸也莫名跟着泛红。
便是从这些身世可怜,但依旧心怀善意的苦命女子口中,李长安得知为何这座早已废弃的瓮城成了如今的寡妇村。究其缘由,不外乎是家中没了依靠受人欺负,老话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平日里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被某些惹不起的士绅乡豪看上了,那可不是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而是落入虎口。有些性子柔弱的女子嫁了也就嫁了,不愿顺从的,要么以命换贞洁,要么带着孩子连夜出逃。
古人云,天大地大总有一处容身之所。但古人也有错的时候,不若这些女子何必受此人间疾苦?
芸娘大抵是其中最苦命的一个,自幼父母双亡,十五岁就被收养她的叔伯卖给了当地一户员外做小妾,哪知当日夜里,早已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员外老爷就莫名暴毙了,而后又给一个杂号将军看上了眼,在掳她回府的路上这倒霉将军给前来寻仇的江湖好汉当街一刀砍死,那好汉也没顾的上她,杀了人就跑,结果听人说还没跑出城就被一伙闻讯赶来的骑卒甲士堵在城门口,人都被马蹄踩成了肉泥。那时还没人说风凉话,只觉这女子着实可怜,后来走投无路下经媒人搭桥牵线,她嫁给了一个在衙门当差的小吏,没有花轿迎娶,没有喜酒红烛,那个自己也一穷二白的读书人只是领着她进了家门,然后添置了一些衣物和一双碗筷,仅此而已,但她很知足。平淡日子过了不到半年,丈夫因仕途不公一气之下弃笔从戎,那日夜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替丈夫收拾行装,几个月后衙门送来噩耗,她不识字,于是请了隔壁做账房的老先生读给她听,大概意思是他丈夫不守军规当街与人起了冲突,被一群青痞乱棍打死,但念在死者为大的份上,官府特赦不予追究,且视为战死处理。后来她才听人说,丈夫并未逾越军律,而是为民出头得罪了郡守的儿子,那些打死人的青痞也不是青痞,而是郡守府的家奴恶仆。所幸她早已习惯了世道不公,只是可怜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成了没爹的遗腹子,从那以后,“丧门星”“克夫的狐狸精”这般字眼就扣在她头上,春草生下来后她曾想过抱着孩子投河,但那夜她在河边蹲了一宿,孩子也哭了一宿,等孩子哭的没气力了,她也想明白了,与其死的这般委屈,不如顺应天命,于是当日她就带着尚未断奶的春草背井离乡,沿着北凉道一直往东走,老天爷终于垂怜了这个苦命女子一次,路途中没碰上歹人,还在好心人的指引下来到了寡妇村。这一住,便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