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江九日(4)

作者:舜华X 阅读记录

“照片上的人,她母亲和一个外国男人生下了她。”

斋藤像是在边说边思考应该从哪里说起才合适、说多少才合适,一时语言混乱,几句话没什么重点。

“她们家以前过得很辛苦,后来她妈妈带着她,再嫁了一个东都男人。高中毕业后,她因为长得漂亮,被选去做了艺人。”

“她没有读大学。”

“没有,她们家连补习的钱都拿不出,更别说读大学的学费了。而且,她当时已经被经纪公司选中,要做艺人的话,不读大学也没关系。而且很多经纪公司开设自己的艺能课程,教育水平不比学校差,但是待遇不高。当时她母亲已经去世了,因为一些原因,她也不和父亲一起住,自己一个人在外租住一间小房间。”

秦昀没说话,直觉这个“一些原因”里隐含了关键信息。

“好在房东是位心善的老太太,老太太上了年纪,腿脚不好不便出门。有她陪着,房东太太是很高兴的,几乎把她当女儿。虽然名义上只租给她一个房间,其实整间房她都可以使用,她一边打工一边在公司学习,倒也顾得过来。”

“愿上帝保佑这位老人家。”

“后来她……”

斋藤一时接不上话,眼神飘忽了一瞬间。

“她病了。”

“病了?”

“是的,病来得很突然。她一直过得很辛苦,常年生活拮据,又很疲惫,有时为了赚钱,一些小病小痛顾不上休养,难免消耗健康,最后好像是淋了大雨还是落了水,自那以后一病不起。”

一句“小病小痛顾不上休养”,把秦昀砸得一时呼吸不畅。

“她大概那时就预料到自己命不久矣。再后来,房东太太见情况有些不对,就去敲她的门,没人应,”

斋藤语言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混乱。

“再后来,打开门就发现她……和她在桌上留的一封信,万一发生不测,她请求房东太太替她,送她回家。她在信里写,‘很抱歉给您添了这么晦气的麻烦,多谢您替我收尸,这些钱虽然不多,但是还请您收下吧,算作我的补偿。’

“房东太太待她像自己的亲人,送她回来之后,无论如何不愿意收这笔钱,我们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笔钱,于是就……‘供奉’给她吧。”

回忆被掀开一个口子,本以为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淡化的伤痛便争先恐后地扑上来,随时预备着一拥而上,把生者淹没其中。重复她短暂的一生,像是消耗了斋藤晴子极大的力气。

预备好的午饭,就这么成了眼泪泡饭。

“真抱歉让您听了这么难过的事情,希望没影响您旅行的好心情。”

“请别这么说,如果我因为她的事情而感觉被打扰到,上帝一定不会愿意继续保佑我。”

社交辞令早已在脑海中演练过很多遍,她从没对秦昀说起过自己的家庭,斋藤几百个字就概括了她从生到死的全部经过,仿佛她的一生真的没什么特别,就好像过去发生过的一切都可以像纸页一样轻飘飘翻过去。

秦昀哑声安抚,勉强撑着自己那副皮囊。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分为二。

一半在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和故事主人公共苦了二十余年,既没什么美满结局,也没什么大仇得报,最后一拳头打在棉花里,落个草草收尾,一口气无处宣泄只好郁结于胸,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腑隐痛。

而另一半却像是悬在空中冷眼旁观,她不会像斋藤一样因为情绪起伏就言语混乱,她审视斋藤也审视自己,先是搜捕着斋藤话里话外的矛盾,后又挑剔着自己渐趋失控的神态,好像另一个人的生死与她不过是一行数字,她不知恻隐为何物,刀枪不入。

阳光斜穿过窗照在秦昀身上,像照出一座冷冰冰的雕像。

“请您记住她吧,拜托您,没有名字也好,请记住她吧。”

斋藤晴子对秦昀的印象一变再变,从最初的随性到轻浮,看着她此刻的动容,又觉得秦昀也许是个在认真对待世间众生的人。

她就像一把泡沫,乍看五颜六色,其实破裂后又什么都碰不到。

但无论眼前的人是谁,斋藤都希望她能带走这些过往,不为了什么,只是记住那个手捧紫阳花的人,哪怕只能记住一部分也好。

秦昀想,她要去找到另一半真相。

海蛎到底是什么味道,秦昀最终还是没有尝到。

等斋藤晴子收拾好情绪,一顿午饭也已经没法入口了。

秦昀婉拒了斋藤重新准备午饭的建议,自己带着电脑出门去。

日落后,秦昀又回到旅店,跟斋藤打过招呼后回到房间,一边敲打键盘一边等晚饭。

不一会儿,斋藤托着餐盘敲响房门,得到许可后推开门,把晚饭放在桌子上。

秦昀似乎在做一些清洁工作,人不在房间里,洗衣机工作的声音和布料摩擦声不断从洗衣房传出来,房间里还挂着一套熨烫好的浅色休闲西装。

电脑就那么亮着屏幕,大剌剌摆在桌子上,丝毫不怕谁来窥视。

斋藤晴子无意间扫到电脑屏幕,发现打开的是某个婚恋介绍网站,筛选条件是:

——女性、单身已育、离异、现居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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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日

“为什么会被拒绝呢?”

“大概是因为我不遵守他们的‘规则’。”

“有跟爸爸妈妈将这件事吗?”

“嗯。”

“爸爸妈妈怎么说?”

“嗯……”

秦昀知道自己在说谎,自己也许是天生的感情寡淡,总是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并不喜欢时常与父母沟通,只在很久之前与继父短暂说起过。

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似乎刚升上中学。

小时候脑子不太灵光,启蒙也晚,别的小朋友从小学外语,而自己上了初中才学会从A正确地数到Z。

一年时间,竟然也足够追上来。

在学习世界运作规律的同时,一些社交知觉才终于迟缓地开始解冻。

学校,尤其是寄宿学校,往往像一个封闭社会一样,自成一套逻辑规则,想在这里立足,就必然无法视这种规则为无物。否则就会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有些被排斥了。

试着回想第一次发现“被排斥”时的心情,秦昀感觉自己没什么情绪波动,不为此感到难过或愤怒,只是单纯不解罢了。

生父早亡,秦昀知道,自己的行为方式其实受继父影响更深,继父当时是这样回答她的:

“人是不能用物理公式来计算的。你研究物理问题时,给出什么样的条件,就会得到相应的结果,它们遵循固定的规律,只要你掌握了这种规律,就没有人可以否定你、否定这种规律。但人不行,你对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往往得不到同样的结果,人没有规律可言。”

“没有规律?”

“打个比方,如果你弄明白了力学公式,于是在不同的题目里应用它,它都可以帮助你解决问题;但如果你发现某个人很爱说话,于是对他说‘你很爱说话’,有的人不在乎你说了什么,但有的人会为此感到愤怒,你的问题不仅得不到解决,甚至还会产生新的问题。”

“嗯……”

“你只需要利用好这种个体差异就足够了。不用理解,照做就好。”

“可是世界上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差异。”

“所以有了社会规范。你在学校里一定听过,‘遇到老师要问好’、‘进办公室前要敲门’之类的话,这就是一种比较大的规范,是人们普遍的期望,可以用它应对大部分问题。还有很多细小的规范,这就需要你自己去发现并积累了。”

秦昀听到自己没说话,继父像教授一门课程一样教导她。

她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发现自己有些微妙的烦躁。

“好了,好女儿,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话,就先试着微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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