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啊?(11)

“降了。”十六看完便甩了两下温度计。

阮别愁两手捧着一只比她脸还大的搪瓷杯,杯里装满水,多半是十六塞给她的。

那搪瓷杯够老旧,有好几处磕碰过的痕迹,就连图案也是那种很有年代感的牡丹花,牡丹花边上还有“花开富贵”四个字。

阮别愁低头喝水,目光又紧随起沈霏微。

十六把体温计塞到云婷手里,然后转身就走开了,她一边脱下那件全是颜料的围兜,边冷冰冰地留下话:“多喝水。”

云婷转而把体温计交给沈霏微,说:“睡前可以给你妹妹再量一次体温,这种水银体温计,会用吧?”

沈霏微下意识说“会”,其实她自己压根没亲自用过这个。

“是要多喝水,饮水机就在饭桌边上。”云婷侧过身,“我不会检查你们几点关灯,也不会看你们有没有盖好被子,你们自觉。”

沈霏微点头,把体温计放到床头柜上,然后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九点过,也差不多该到阮别愁睡觉的时间了。

沈霏微有点想用手机,只是她的手机掉在当时的面包车上了。

那辆面包车在把她和阮别愁丢在下城后,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她甚至没看清车牌号。

阮别愁吨吨喝水,就连仰头的时候,余光也不忘落在沈霏微身上。

沈霏微装作没看见,拎着睡裙进浴室换,换好才坐到床上。

阮别愁大概也无聊,坐了一会没别的事做,就扯起沈霏微的袖口说:“姐姐,困了。”

沈霏微本来想说“那你去关灯啊”,但她话音刚涌上喉头,张开的嘴便顿了一下,勉为其难地趿拉起拖鞋说:“那你躺好,拉好被子,我去关灯了。”

阮别愁扯好被子躺下,躺得板板正正,堪称睡姿模版。

沈霏微摸黑上了床,躺在床的另一边,跟阮别愁隔开了一些距离。

床很硬,是沈霏微从未躺过的硬。

只是这一天下来实在是累,她没一会就犯困了,可惜几次刚要睡着,边上就窸窸窣窣地响。

“你别动了。”沈霏微背过身侧躺,面朝着看不见阮别愁的窗。

阮别愁小声说:“睡不着。”

“怕了是不是?”沈霏微说出这句话时,语气里夹着些许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沾沾自喜。

臭麻烦精装什么镇定,早被吓到要尿裤子了吧,果然还是她更厉害些。

静了三秒不止,阮别愁才在沈霏微背后嗫嚅:“是有点怕。”

语气听着其实不像怕。

沈霏微不侧身了,躺正后大大方方地说:“那你靠过来点。”

阮别愁慢吞吞地蹭了过去,和沈霏微肩并着肩。

小孩的确退烧了,挨那么近,沈霏微也不觉得热。

“行了,睡吧。”沈霏微闭上眼。

阮别愁却在她耳边问:“姐姐,你和婷姐去哪了。”

这事不提还成,一提起来,沈霏微不免后怕,登时吓清醒了。

她长呼一口气,不愿在阮别愁面前表现胆怯,佯装不以为意地说:“没什么,不过是去见了四个老大。”

“这么厉害?”阮别愁这时终于露出了和年龄相符的好奇,但这好奇心来得挺不合时宜。

毕竟沈霏微根本不想谈论这件事,光是听见阮别愁问,脑仁便嗡嗡的。

“厉害得吓死人。”沈霏微自暴自弃,“烦死了,睡觉。”

第9章

事情堵在心里头,沈霏微也舒服不到哪去,但她边上就一个阮别愁,想想还是不说了。

阮别愁年纪小,眼泪又浅,知道之后还说不好会被吓成什么样。

她可不会给阮别愁擦眼泪,也治不了肿脸。

边上的小孩挨得极近,几乎是贴着沈霏微手臂睡的。她手脚是安分了,嘴里却嘀嘀咕咕,好像要把白天没说的话全部倒尽,一时停不下来。

好比上百只蚊子在耳边扑棱,沈霏微恨不得拿枕头按住脑袋。

只是这枕头隐约有股潮湿的霉味,她下不去手,只能气鼓鼓地说:“阮别愁你能不能改叫阮别吵。”

阮别愁的嘀咕声当即顿住,贴得愈发严丝合缝,像冬夜里汲取温暖的幼兽,一边担惊受怕,一边暗暗忌惮外来险恶。

来下城几天,阮别愁第一次如此反常。

沈霏微料想,不过是个小她四岁的麻烦精,害怕也正常。

她长呼一口气,大发善心,又有些别扭地说:“算了,你要念就念大点声,别嘀嘀咕咕,我听着难受。”

“十九颗星,二十颗星,二十一颗星,二十二颗星……”

窗前的帘子没完全拉拢,能看到外面暝暗的天。

此时暴雨未歇,玻璃上的水色还不见散。

沈霏微说:“外面没有星星。”

阮别愁又自断数数,还显稚嫩的声音在此刻有些低迷,“如果怕到睡不好觉,就数星星,星星亮,有光就不会怕。”

沈霏微挺意外,她早就不期望能从阮别愁嘴里听到“怕”这个字。她暗暗躺端正,假咳一声,说:“谁跟你说的。”

“妈妈。”阮别愁略作停顿,“以前经常搬家,每次都要去不认识的地方,晚上总会睡不着。”

沈霏微只从徐凤静口中听说,这小孩从出生起就跟着家人四处奔波,像反复迁徙的鸟,从来没有归途,在跋涉下惊于弓箭,一颗心极易不安。

不安的心是脆弱的,所以时常会哭,一哭就会肿脸。

“晚上数星星就能睡着了?白天呢,白天会不会怕。”沈霏微不太自在,她不擅长安慰小孩。

“天黑数星星,天亮就跟着人。”阮别愁语气消沉,目光却在暗中噙着兽般的精亮,“妈妈说,不知道怎么办的话,跟紧她就好了,后来她不见了。”

沈霏微一愣,“再后来呢。”

她清楚得很,哪里是不见,分明是过世了,她从徐凤静那听到过一个“死”字,但人究竟是怎么没的,就不得而知了。

“走前她说,不知道怎么办的话,跟着凤静阿姨就好了。”阮别愁把脸贴到沈霏微的肩角上,鼻息时急时缓地呼出,轻飘飘打上沈霏微的侧颈。

此时的阮别愁更像某种动物了,得挨得很紧,用鼻子去嗅,靠气味来辨别危险。

“凤静阿姨也不见了。”阮别愁的语气平静得出奇,也不知道是经历了多少次波折,才养成如今的脾性,“现在我只能跟姐姐了。”

沈霏微周身紧绷,一时间不知所措。

“哦,行。”她停顿,局促地说:“你跟吧。”

“姐姐,我不吵你,我默数。”阮别愁还挺懂事。

“哦。”沈霏微寻思,既然会默数,早些时候怎么不这样数呢。

阮别愁顺了心,这次还真的成了阮别吵,不光手脚不动,连嘴巴也不张了。

次日一早,云婷很早就来敲了房门,在门外说:“十五,给你妹妹量体温,然后快点洗漱,出来吃早饭。”

沈霏微夜里睡不太熟,此时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听见声音就往床头柜上摸,甩了两下温度计,在把水银甩下去后,便推起阮别愁的肩。

阮别愁坐起身,半点起床气也没有,接了温度计就熟练地往自己胳肢窝下夹。

小孩很省心,不光自己夹体温计,温度也会看,几分钟后便给沈霏微报了个数,带小数点的。

沈霏微把温度计拿过去看,还真的半点没差。

两人洗漱完,就坐到饭桌边上,吃云婷提前放凉的皮蛋瘦肉粥。

粥挺美味,想不到云婷还有这么一手。

不过沈霏微总觉得云婷的手沾过血,所以好吃是好吃,总有点难以下咽。

云婷早早就吃好了,托着下颌坐在边上,看俩小孩细嚼慢咽。她捏着一根细烟玩儿,慢声说:“你想和我一起去见你舅舅吗,不去的话,你们就在家里呆着。”

沈霏微蓦地抬头,“不是说过两天吗。”

“顺便去看看邓天呈。”云婷意味深长,“所以你要不要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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