鸯鸯(13)

作者:波比猫吃鱼 阅读记录

若是往常,在府中报时小工敲锣到连续十一下时,耳边就该响起她的呼唤声了。

但十二下已敲完,在我竖着耳朵听到响锣回到第一声时,才反应过来,周身早已陷入彻骨寒凉,而我的身躯冻得僵硬。

玉露出事了。

这个念头横冲直撞地闯到我脑中,不是“玉露去哪儿了”也不是“玉露离开了”,而是直觉强烈到,我确信她一定是出事了。

我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差点踹翻炭盆,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一心只想出去寻她。

但当我胡乱套上件外衣,直冲到门口时,顿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是在府中做杂事?还是偷偷溜出去做工?

若是在府中还好,大不了我摸着外墙走一圈,总能听见点什么。

若是不在呢?

我该怎么办?

我不敢再往下想,其实我心底深处,是有害怕的。

我嘴上跟她讲“玉露,我信你不会离我而去。”

但其实我一点也不信,哪有人放着正常日子不过,来我身边当瞎子小姐的傻子丫鬟?

只是我不能说,我自私的用救命之恩与倾心信任去拿捏她的善良,将她栓在我身边。

她是牵着我这朵浮萍唯一的丝线了。

我开始恐慌,起先是担心她的安危,到后头忧虑她不要我了。

我的脚尖抵着门槛,迟迟迈不出去这一步,直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有人拖着麻布口袋走在雪地之中。

玉露回来了?

我惊喜地想着,一下笑开,提起发僵的脚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积雪有些深了,踩在脚下软绵绵的,没过脚腕,我走得有些不稳,好几次因脚抬得不够高而差点摔倒。

麻布拖地的声音还在继续,听方向,是在星星房背面,连接主廊的地方,于是我很快跑到院门口,想从外头扶着墙根往那边去。

就在我刚摸到湿润冰凉的墙壁,一道声音响起。

“阿香。”

是我的名字,每日都能听见的声音,是玉露。

但不是她欢快时上扬的语调,也不是沮丧时像小狗一样的呜咽。

而是痛苦难耐的一声呢喃,裹挟着风雪荡过来。

我从未听过她如此叫我,顿时心跳漏了一拍,心里开花一般酥酥麻麻。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下一道声音接着传来。

“喊大声些,喊大声些,把她喊出来了,我就放你回去。”

是个女声,有些熟悉,但我想不起来是谁了,不过这句话的恶意明晃晃,带着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意味。

而她口中的“她”,我琢磨了一下,应该说得是我。

“怎么不喊了?是要我帮帮你吗?”

这声音陡然尖利,布料摩梭声骤起,像是两个人拥在一起互相挤压磋磨而出。

紧接着又是一声“阿香”,还带着浓厚的鼻音和闷哼。

我如遭雷劈般怔立原地,抬手揉了揉耳朵,喃喃着“完了完了”,心想是我耳朵出毛病了。

但不论我如何揉搓耳廓,手放下来时还是能听见那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夹杂着几声“阿香”,跌跌撞撞扑过来。

明明如此寒凉的雪天,我却觉得浑身有些燥热。

过了片刻,或许是玉露过于隐忍的声音激怒了那个女子,布料的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拳打脚踢的闷响。

“别以为大夫人许你去她那儿做事就是看上了你,你一个傻子,要懂得对主人衷心,跟你那个瞎子小姐好好呆着,别打歪主意。”

女子劈里啪啦说了一长句话,我这才听清她那独特的北方口音,整个陈府除我之外,只有大夫人房中的栗花,是北方人。

原来玉露这么长时间都是在大夫人院里做事,可是为何?她先前分明是在旁煽风点火害我遭罪的人,怎么会允许玉露去她那里讨吃食炭火?

“哎,跟你说话呢,听见没!”

栗花应是踹了一脚雪,我听见雪洒在布料上的细碎声响。

玉露仍然没有吭声,只是含着痛咬着牙闷哼。

第一次,我因为没有银钱没能替她解围,第二次,我到时她已然被打得昏死过去,是我慢了一步。

这是第三次,她在我面前挨打,而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时机没有早也不迟。

我该保护她一次。

想着,我迈开步子,准备冲过去将栗花扑开。

结果,刚走两步,我又停下了,因为栗花接着说了话。

“怎么,难不成还是我错怪你了?下贱胚子,你不是给谁做事就爱谁吗?真是刻在骨子里的奴性。富贵他们先前说你喜欢三小姐,我还不信。”

“不过瞧你刚才喊她名字那样,啧啧啧,果真肮脏。可千万别把这心思用在我们大夫人身上,太恶心了。”

栗花一连说了好几个“恶心”,将我钉在原地,死死不能动弹。

喜欢?什么喜欢?

玉露喜欢我?

是了是了,她是我的女婢,合该喜欢我的。

“傻子,傻子,要不这么着,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喜欢三小姐的,他们说你俩睡过了,当真不当真?说好听了我放你走也行。”

说不出我听见这句话时是什么心情,很复杂,我不是没有听过下人们的污秽议论,但这次不一样,她说的是,我与玉露。

两个女子。

若说此刻我仍心存侥幸,觉得这大约是她们找乐子的途径,那玉露接下来说的话,就锤到了我内心深处。

她说:“对,我就是喜欢陈阿香。”

她连名带姓说出了我的名字,不是被迫的语气,也不带一点随意顺从,而是郑重,认真,仿佛这句话说过无数遍,依旧不得儿戏,要用最坚定的嗓音说出来。

我怔住了,栗花应该也怔住了,因为很久很久没有传来下一句话。

我开始回忆这两年来的点点滴滴。

是什么时候?

我的世界里太久没有画面了,就连走马灯闪过的都只有声音和零星的触感。

我记得她第一次采花回来,递到我跟前要我去嗅时,她应是靠得很近,距离我不足一指距离,就连她脸上的细小的绒毛我都能感觉到,她的吐息便随着花香一齐扑到我脸上。

夏夜里她脱光了躺我身侧招蚊子时,不经意间的触碰,她身上的皮肤细腻,一下就起了许多鸡皮疙瘩,我以为她是冷了,便想去挽她的胳膊,她匆忙躲开,声音颤得不行。

到了秋日,她为我簪花,暖呼呼的手将我的脸捧起,似乎是在端详是否簪正,但我却能听见她的心跳,急促混乱,就如她无意识揉着我耳垂的指尖一般,毫无章法。

现在是冬日,我身着单衣站立冰天雪地间,一墙之隔的距离,听着她遭受恶毒打骂,心被寒冷一点点侵蚀,再因为她的一句郑重喜欢,而活过来。

四季里面,我们日日同处一室,同卧一榻,有太多太多的时间让情感生根发芽了。

只是我,选择了忽视,回避,埋藏于心。

玉露,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勇敢,通透,善良,死心眼的人了。

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我才会爱上她。

此后,我黑暗世界中的光有了实体,是她,我的玉露。

第13章 玉露篇(13)

那夜,我蹲在墙角,听她絮絮叨叨与我的朝夕相处,向另一个人诉说对我的情难自已。

栗花骂她:“傻子,你是真傻。”

我却觉得,心里的欢喜满得要溢出来。

我的玉露,一点也不傻,她是最有一颗玲珑剔透心的。

再往后,我先一步回了房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等她推门而入,再迎上去,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

我说:“玉露,有你真好。”

她似乎是被我吓着了,着急忙慌地想将我推开,嘴上不断喃喃着:“不,不,不,阿香你别这样。”

她字句间皆是恐慌,无措,像做错事了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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