鸯鸯(7)

作者:波比猫吃鱼 阅读记录

以前,我是会与她一起吃饭的,但自春云来后,陈阿香做回小姐,我就刻意地避开了。

陈阿香对此不满,但她其实是拗不过我的,几次过后也随我去了。

“玉露,你来了吗?”

陈阿香的耳力总是很好,我已经尽量放轻脚步,但还是逃不过她的耳朵。

“小姐。”我喊了她一声,接着去燃上两根白烛。

火光映照下,她的面颊忽明忽暗,透着恬静美好,我不由看得痴迷。

“你为何不唤我阿香了?”她蹙了蹙眉,长睫透下阴影,像一把小扇子,撩在我心上。

我想了半天怎么说不显得刻意,但最后还是败在了她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下,无奈道:“阿香。”

她落下的嘴角扬起,朝我在的方向招了招手,我犹豫一会,还是走到她面前。

“玉露,今日我让春云做了桃酥。”

她伸手拉我的手腕,让我坐到她身边,接着又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个帕子包,小心展开递到我面前。

“我本来想晚食给你,但你没来,我只好包起来,时间长了,可能有些软了,你尝尝。”

桃酥易碎,但她掌心里的三块,皆是圆滚滚胖嘟嘟,完好无损,连碎屑都没有。

我看着她双手捧着,像捧着什么稀罕宝贝一般,心里暖呼呼,但也酸胀得不行。

陈阿香对我当真是极好的。

“玉露,你怎么不吃?”她问道,又把手往我这边抬了抬。

她没注意,掌心逐渐倾斜,顶上那块桃酥就要往下滑,我赶紧接了过来,胡乱啃了一口,猪油甜腻香气顿时充盈口腔,酥软绵密。

“没有软。”我说,“很好吃。”

陈阿香笑了,张嘴“啊”了两声,又往我这边凑近些,眸子澄澈清明,直勾勾盯着我。

“你这是……”我再一次不争气地被她这样子迷住,犹犹豫豫问道。

白烛芯陡然炸了一声,陈阿香就在我的瞳孔中不断往前凑,在距离我鼻尖不足一掌的距离停了下来,又“啊”一声,嗔道:“给我一口,我都没吃呢。”

心跳漏了半拍,我忙不迭身子后仰,脱离她这过于亲昵的气氛,道:“你没吃?”

似乎是我退的太快,掀起的微风拂乱了她的额发,她不满意地拧眉成小麻花:“没有,春云只弄来了三块,还是给了后厨师傅一锭银子才讨来的。”

我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桃酥居然花了陈阿香一锭银子。一锭银子,足够她吃一两个月,现在却只用来换了三块桃酥。

而这桃酥,她将第一口留给了我。

我说不出心中酸麻的到底是感动还是心疼,或许都有,但都被喷薄而出的爱恋掩盖了。

我突然不想走了。

“玉露,春云说这两日要给我找夫家了。”

好突兀的一句,顿时将我刚升起的犹豫瞬间打散。

我心慌意乱,手忙脚乱,竟一下将手中的半块桃酥塞进了她张口要讲话的嘴里。

“咳咳。”她立时被噎住,碎掉的桃酥吐了我一身,开始不住地咳嗽。

我被吓一跳,心知是自己做了错事,赶忙过去帮她拍背顺气,急急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

我一连说了十几个“对不起”,她就在我的连声道歉中慢慢止住了咳嗽。

“扑哧”一声。

陈阿香突然笑出了声,肩膀一耸一耸地,像跳跃的小白兔。

我盯着她弯弯的笑眼,不知怎么的,也开始笑个不停。

我与陈阿香,就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面对面笑了许久。久到不知哪儿来的一阵风,将烛火吹灭,屋内回归黑暗。

我没有再去点烛,陈阿香不需要,我觉得没必要。

仿佛只有黑暗,才能掩盖住我荒诞的情愫。

掩耳盗铃罢了。

第7章 玉露篇(7)

我叫陈阿香,是个瞎子。

但其实十二岁前,我尚能看见,只不过天意作祟,祸不单行,一夕之间老天夺走我双亲性命,甚使我失明。

十岁前,我是家中独女,养尊处优,爹娘待我十分好,不似其他人家,养个女娘需得诵读训诫,擅女工。

而我整日不是逗鸟捉虫,就是爬树摘果,看流云落花,听闲杂八卦。

说是小姐,倒自在得很。

家中仆人时常议论爹娘对我疏于管教,奶娘亦劝我懂事些,小姐应自矜端庄,不该是一副乡下野人模样。

我很不高兴从小带我到大的奶娘竟不是与我一头,质问她:“为何小姐便要千篇一律,我偏要做那不同的一个。”

奶娘一个劲叹气摇头,见我鼓着腮帮子,毫不示弱,又因着爹娘纵容,再说不得许多。

我在家中自由肆意长到十岁,生日前夜,实在想食后巷尾的酥饼,便去娘亲房中闹。

我馋得很,忽视了娘亲眉间拱起小山一样的愁云密布,也未来得及一问为何如此晚了爹爹尚未归家,只在一声声厉声拒绝中,闹了脾气。

“娘亲不给我买,那我自己去!”

说完,我转身就跑,全然不顾娘亲在身后一声声呼唤。

酥饼铺不远,西门出沿着小巷走,转两个弯就到,所以我也并未叫上女婢。

正值初春,天气渐暖,但晚风依旧寒凉,夜已深,巷子行人不多,只堪堪三两人。

我裹紧小袄,哆哆嗦嗦到了酥饼铺,幸而走得快,在铺子打烊前赶上了。

“苏大娘,要四个酥饼。”

我一个,娘亲一个,爹爹一个,奶娘一个。

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又摸了摸布兜,刚好八个铜板。

“哎,陈小姐,只有三个啦。”

苏大娘笑吟吟地一指,我抬头去看,皱着眉头半天,抿唇答道:“那就三个吧!”

我与奶娘同食一个就好。

不多时,苏大娘将酥饼包好递给我,再摆摆手,没有接我托在手心里的铜板。

“陈小姐总来我们家买酥饼,今儿这三个就送你啦,下次再来。”

她笑得格外灿烂,似乎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发生,我盯着她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耐住心痒,问道:“苏大娘怎么这么开心。”

听我如此问,她神神秘秘凑过来到我耳边,又将我手放到她小腹上。

“我有小宝宝啦!”

我仔细感受着手下触感,棉布织就的衣料,似乎因为她这喜气洋洋的一句,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两下。

我触电般地收回了手,惊呼:“动了!”

“哈哈,是我打了个嗝,晚间吃得太撑。”她笑起来,“才两月余呢,哪里会动。”

闻言,我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有些脸红,只好赶忙捧着包好的酥饼,匆匆道了几句喜庆话,转头往回走。

苏大娘的笑声仍在身后断断续续,于寂静夜里格外敞亮,听在耳中不免因她喜而喜。

我不禁去想,娘亲当初怀我之时,是否也如苏大娘一般喜不自胜。

想着走了没几步,我下了结论,那肯定,一定,必定,很欣喜。

我又想起出门前自己任性的语气,吸了吸鼻子,抱紧了酥饼,是该好生向娘亲道歉的。

但天道无情,并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后来,我时常在想,若我能回到当初那个夜里,会做些什么。

奈何回忆发了酵,自动将痛苦悔恨作成酒引,经年久月下来,剩不得许多。

如今我甚至想不起那日内心波澜起伏的心境,只有琐碎情景,尚能诉说细微情绪。

犹如皮影戏一般,爹娘被身着布甲的耍戏人架起手脚,夜晚是天然的幕布,烛火映着满地红色溪流。

“咔”一声响,皮影断了线。

我不记得奶娘是如何声嘶力竭地将我塞进狗洞,但里头的潮腥气却顽固地扒在脑海之中,与当日怀中碎成渣的酥饼甜腻味道一块,充斥鼻腔,令人作呕。

我爹是当朝户部侍郎,做了十几年官,清廉正直,品行俱佳,从不贪污纳贿,却含冤沦为帝子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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