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上烟火+番外(59)

作者:常文钟 阅读记录

细犬立下大功勋,以“重伤之下咬死八匹土狼”而名扬皇城百司。

不会有错,树上绑的这团血肉模糊,人人见了无不嫌恶心以及害怕不敢看的“东西”,就是个把时辰前还活蹦乱跳,扑在阿睢怀里嘤嘤撒娇的功勋犬计蒙。

计蒙被剥了皮,百犬司来人验查,得出结论计蒙是被活生生一刀刀剥皮致死。

这里不算太偏僻,附近却无一人听见犬吠,乃是因计蒙牢记着主人命令不叫唤,故自挨第一刀起至生命在痛苦中结束,计蒙没叫一声。

那日秋高气爽,阳光明媚,金黄落叶在东宫朱墙外悠悠飘落,阵仗血海里厮杀过无数次见惯了生死离别的女将军厉百程,站在被剥了皮的老犬尸体前失声痛哭。

闻者咸悲。

向晚,宫门落钥前,宋太妃亲自来东宫接自己孙儿柴篌出宫,她从不让自己宝贝孙儿留宿东宫,虽没明说过原因,但确实是因她认为四十多年前的上一任太子死在东宫,她觉得东宫不吉利不干净。

她到时,柴睢正站在院里和柴篌对峙。

小东宫罕见发脾气赶走左右所有人,偌大庭院里只剩两小儿对面而立。

阿睢年虽幼而心神稳,眉心紧锁盯着宋王嫡子,任他涕泪横流张牙舞爪高声吵嚷着:“我说了没有碰见过那条恶心人的犬,它更不是我所杀!你爱信不信!!”

相比于柴篌的遇事便炸毛,年仅长其一岁的柴睢展现出了作为大望东宫的沉稳与气魄,那双平静无波的眼把怒发冲冠的稚子淡淡瞥着,不紧不慢道了句:“你脖子上溅的血渍没洗干净。”

以及袖口沾有白色毛发,除这两点外,柴篌身上还带着隐约血腥味。

那厢宋老太妃听了一路东宫发现无皮犬的怪事,本就觉得是武宗朝太子鬼魂在作祟,此刻听见东宫质问自己孙儿,最最疼爱孙儿的老太妃当场炸毛,尖叫着冲过来挡在柴篌面前。

她抬起手欲推搡开小东宫,万幸理智尚存,手抬起又落下,只敢向后护着自己孙儿。

她护住孙儿,义正言辞斥自己血缘上的亲孙女柴睢:“死条老犬而已,篌儿还只是个孩子,你弟弟他只是个孩子!难不成你的内御卫这样无能,找不到杀犬真凶就想污蔑我孙,要我孙给个畜牲偿命?”

宋太妃身后,柴篌在祖母蛮不讲理的袒护下不受控制地开始搓手指,他再次回想起了把那只跟人傻亲傻亲的老狗绑到树上,一刀刀剥掉皮的感觉。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小饭桌前,柴睢不紧不慢喝着碗里山药粥,总结道:“这些年来柴篌打从心底里怕我,便正是怕在此处,宋老太妃已殁,世间只我一人知他做过甚么。”

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是慢慢烂掉的,而是打从最开始他就是个烂人。

在李清赏听得眼眶微湿未能从震撼中彻底回过神时,柴睢又自嘲般笑着摇了下头:“既已知小孩恶起来时有多恶,可就算再生气再愤怒,也抵不过别人无关痛痒说两句‘死了条犬而已’、‘他只是个孩子’,老话也说天降罪不加垂髫小儿,呵,小儿。”

“倘换成李昊敢如此,我定然当场把他朝残废了打!”李清赏用力咬一口松软炊饼,用坚决态度掩饰自己为计蒙老犬湿了眼眶,话罢,又较为理性问:“可知皇帝当时为何要害计蒙?”

柴睢道:“几年前他受玺,我俩对饮,他主动提起那件事试探我是否还记得,但约莫是他喝多了自大?主动白与我说,他路过见到计蒙,过去踢了一脚,计蒙不躲也不吠,还拱树叶想和他玩,他又重重踢两脚,计蒙仍旧不躲不吠,他好奇计蒙如何才肯开口吠叫,便把计蒙绑在树上,活剥了皮。”

柴篌杀计蒙原因总结起来也就两个字,“好玩”。

“我姨母说,计蒙没之后,厉百程接连两个月时间吃不好睡不好。”说到这里,柴睢挠挠眉梢,善解人意地补充解释道:“我姨母和厉百程她们是最亲密的关系。”

“听说过厉百程,大望咸亨两朝能臣辈出,女子为官者不在少数,为军者却屈指可数,厉百程算是一位人物。”李清赏对柴睢所言反应平常,并无诧异。

想想也对,她可是敢钟意太上梁王的人,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才是正常。

只是柴睢以前在这方面听过太多辱骂和鄙夷,她也为常受歧视的挚友随之和阿照出头打架,受环境影响,她潜意识里竟认为辱骂鄙夷是常态。

太上长久以来与人宣扬自己不喜欢女子,故这方面未曾往情感上想过分毫,而今观见李清赏如此淡静反应,她忽感觉自己像被醍醐灌了顶,灵台清朗明净起来。

“啊!”正在柴睢自省时,李清赏忽放下手里筷子和炊饼,咋咋呼呼又羞赧笑着道:“我们在这里围炉用饭,却是把昊儿给忘得干净!”

“放心罢,同样的饭菜,早已让送了内院一份,饿不着你宝贝大侄子,”柴睢促狭不已,伸来手道:“把瓢羹儿递我下。”

李清赏没听懂:“递给你甚么?”

“瓢羹儿,”柴睢隔空指粥勺,用的也不知是哪里语言,“给我递个瓢羹儿舀粥吃。”

李清赏会意,递过来大饭勺,顺嘴问道:“汴京不是称呼它作饭勺么,‘瓢羹儿’是甚么?”

柴睢往碗里添粥:“瓢羹儿是枢州话,我相父说话带西南口音,我不免跟着学了些。”

话题有岔开趋势,李清赏不知该如何接话,低下头认真用饭。

未几,却听柴睢道:“和光可曾告诉你,你兄长李舍究竟是因何而死?”

“不曾,”李清赏垂着眼皮,语气轻轻道:“朝廷说兄长死于暴·民团之手,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但我相信和首辅会还他公道。”

柴睢无法理解如此想法:“你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那不然嘞?”李清赏看过来一眼,同样是满脸无法理解,眉眼间反而仍旧有淡淡笑意,似乎把一切一切都看得开:

“我,无权无势一草民,能活着从庆城来到汴京城,完成兄长托付,已是三十六天大罗神仙和我家先祖发功保佑的结果,面对更复杂牵扯更多的事时,我若不把希望寄托在可信之人身上,则还能如何?”

从私心来说,兄长死于平乱而被追封英烈,她和昊儿作为家眷可以领到每月五两二钱碎银抚恤【1】,昊儿长大后读书考功名也有父荫可得,但若查明兄长真实并非死于战事,而又非因其他功勋,她或许不仅将领不到那点抚恤,昊儿将来读书也没了荫恩。

清高者自是可以站在道德高处千万般鄙夷谴责她如此想法,但鄙夷谴责又如何?会因缺钱而解决不了温饱的是她和昊儿,寄人篱下靠他人救济的也是她和昊儿,则谴责鄙夷于她何妨焉。

她要带着昊儿好好活下去,她计较的就是这区区几两碎银的得失,在乎的就是昊儿将来能否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

想着这些,她看进柴睢眼睛,微笑问:“难不成我可以像你一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发动势力调用人脉,去为想要的真相拼个你死我活,甚至玉石俱焚?”

柴睢:“……”

李清赏含笑讲出这些,用温软平静的调子削掉了话上带的所有锋芒,软糯糯的,即便听者隐约感觉到被冒犯,却是生不起气来。

生不起气是因为伸手不打笑脸人么?不,太上梁王要打人时可不管对方是笑脸还是哭脸,之所以生不起气来,无非因为这些露骨的话出自李清赏之口,除却太上身边人敢有此言论,换作他人说这些,说不准会有何种后果,若过于聪明又不知收敛,甚至可能被灭口。

且莫要觉得动辄杀人灭口是坏人反派作风,世上大约无所谓好人坏人正派反派的清晰区分罢,最被推崇的用以区分善恶的评判标准,说白不过是看哪方势力代表了冲突中更多数人的利益,代表更多数人利益的被定义为好人,反之则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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