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很值得(46)

作者:洛阳姑娘 阅读记录

夜明珠颔首,声音冷冷淡淡,她将银子放在案角:“如此便好。多谢。”

毕媪背后的婴孩蓦然醒来,哭泣起来。毕媪利落地收起银两,也不理会孩儿,径自走向庖厨,须臾后,羊被杀的哀咩声和婴孩的哭泣声,融作一处,再也分辨不出。

待毕媪离去,羁束方口吐人言:“这对儿老变态又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正好一岁。祸害一个还不够,竟然又生出来一个祸害。令人发指啊。”

羊肉汤和暗红羊血端上来,三个人谁都无心动筷。

毕宦杀完羊,见匣子里那一锭夜明珠给的银两,浑圆银白,一看便是了不得的好东西。遂眯着眼,到桌子前凑趣儿,又见是两个天上有地上无的美人儿,皆国色天香,只是两种风骨,玉质迥异。毕宦一心只有银两,对美人也难泛起非分之想。如此过去,也只是想讨一讨欢心,说不定这二位贵客一欢喜,再赐下几两银子。

“二位姑娘,汤不合口味是怎的?怎么不喝。”

夜明珠冷冷望他一眼,第一反应是把纵横护在身后,不许这秃头的老变态接近。她道:“并非口味不合。”她字字不含情愫,颇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纵横道:“毕翁,听闻您从前,有个儿子,名唤庭舟,是不是?”

倘若是寻常人,说起毕宦心头伤口。他总要发一通脾气,掀了桌子赶人出去。一来纵横貌美,二来一身黄金珠玉,价值不菲。毕宦还打算在这两个美人身上捞一笔,便道:“着实是。这位贵客倒是好耳力!只可惜想不开,弱冠(1)之后自个儿抹了脖子,哎。”

自个儿抹了脖子?纵横蹙眉。不是你亲手把人家砍死的吗?转念一想,他定是为了名声,谎称庭舟自杀。以骗过街坊邻居,好在这条巷子里继续立足。

纵横玩味儿一笑,低声道:“呀,自己抹了脖子?我怎么记得,是被您亲手……”

毕宦的缝目蓦抬,惊慌里显出狰狞,呼之欲出。

黑蝙蝠也不屑地看着他。

浑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羊肉馆子里其他客人仍旧在攀谈用膳,汤汁熏出白烟袅袅,谁都看不见谁的面孔。便如这人间诸事,似真还假,隐秘难言,总有些不堪横亘在其中。

便是这么一条小巷子,不知有多少个元儿,又有多少个毕庭舟。

他们只能感受到世间苦,闻不得梅花香。

可剥夺他们欢喜的,偏偏是骨肉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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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弱冠:古代指男子二十岁。

感谢观阅。

第四十二折

毕宦请夜明珠和纵横赴后院详谈,他还以为这两个姑娘,不知如何知晓真相,是来勒索银钱的。一到后院,便举起屠刀,道,他一分钱不会给!她们两个若是敢胡说,便直接送去见冥王。

纵横笑道:“我们早见过冥王啦。你看,这个,这个便是冥王。”

夜明珠神色冷漠,广袖轻卷,便把杀死元儿和庭舟的屠刀碎作齑粉,道:“毕翁何必如此。”沉思片刻,道,“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只是妖界有道法,不得伤凡人,如此罢了。”

纵横随处寻了个磨盘,屈膝坐下,道:“毕庭舟,就是你杀了他。三年前,就在这里。”

毕宦竟然不惧鬼神,抽搐着半张横肉,哼道:“是又如何?他是我的儿,打死无怨!由着我。”

原来,他从不曾知错。

纵横这才意识到,有些人阴狠,阴狠得堂堂正正,连一丝一毫的悔意都没有。

横梁上,羁束开口道:“来之前,我还以为,你会悔改。”

毕宦道:“你们装神弄鬼,要把老子怎么样?哼,杀个儿子,犯不着你们来教我!”

“他性子太犟,这么犟,早晚要被人活活杀死,老子提早杀了,有什么好置喙的?从小就、就把个羊看得比什么都重,敢是瞎了眼又瞎了心!老子生他,是为了孝敬老子,不是为了孝敬羊。”

“老子说什么,他听什么便是了,闹什么别扭?是,老子是杀了他的羊,可他的一饮一食,不都是老子的?他有什么资格横?父为子纲!老祖宗说的三纲五常,他怎么就是不懂?整天摆出一副死了祖宗的嘴脸,给谁看?”

“真是让老子操碎了心。”

“二十多岁了,还为了个羊犯浑!这事儿他娘的过不去了是不是?要老子说,他脑仁就是没长对!为了个羊不过日子,好,老子成全他!”

羁束本想说两句公道话。闻毕宦如此一席话,终究是不再言语。

有些人劝得,有些人劝不得。

倘若讨论起毕宦归属于劝得的人,还是劝不得的人,羁束觉得,他哪种都不是。他根本就不算人。

元儿是他口中的畜生,尚且知道,付出关爱给庭舟。而他身为庭舟之父,满脑子都是这些污秽龌龊的观念。也不难推测出,缘何元儿一死,庭舟便心如死灰。这个少年,生命中的所有温暖,都是元儿给他的。

而毕家翁媪,只是生下他,把他养大,再亲手杀死他。让他神魂俱灭。

夜明珠觉得,留毕宦在自己和阿酒的视线里,都无比难耐。故一转身,带着阿酒离去。

城外,酒楼。案上摆了三碟金澄澄的豌豆黄。

纵横一壁吃,一壁道:“只可叹老毕的弟弟,恐怕多年之后,又是一个老毕。如此轮回,生生不息。其实这样有什么意义?生下孩子,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并不付出耐心和关爱,只让他来看看这人间多么龌龊扭曲?能活着便活,活不下去便作罢。倘若不对自己言听计从,直接一刀了结。甚至,作为赋予他们生命的父母,都不尊重他们的生命。倘若是我,宁愿从来不曾被生出来,生为荷塘边的蚍蜉,古道侧的蓬草,车辕下的蝼蚁,都比这般压抑地过活强许多。”

夜明珠趁她失神,香了口唇角:“你最有法子,你来说,倘若你是毕庭舟,你如何是好?”

“赶紧跑。”纵横又咬了口豌豆黄儿,“像殊儿姑娘一样,收拾东西,先跑了再说。总不能留在毕家翁媪身边死磕,不,什么翁媪,就是一对儿不要脸的老变态。”

夜明珠一笑。

“所以说,小白,倘若你伺候不好我,我也是要跑路的。”

夜明珠握住她右手,娴熟地十指相扣,切切道:“所以我为了不失去你,只能待你好。”

纵横对她这回复无比满意,顺坡下了:“对呀。因为你待我好,所以我不离开。”

翠帘忽动,一只黑蝙蝠飞进。蝙蝠落在案前,一瞬间化作俊美公子,他也不客气,捧起一碟儿豌豆黄,道:“方才我去寻毕媪,你们猜怎么着?她也觉得,自己丈夫杀死儿子,是无所谓的事儿,她一个妇人,只能接受。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不负责的女人!她还说,为避免小儿子走老毕的路,只要不许儿子养羊羔,便可以万事大吉了。”

纵横道:“其实这样挺好的,你们想,这两个老变态在一起一辈子,省得祸害旁人了。”

夜明珠沉吟良久,道:“庭舟之死,不在羊羔。”

在人心。

【卷七 夜明珠】

第四十三折

孤巘,风雾。

冷碧色的云雾氤氲舒展,时不时有山鹿踯躅其中,嶙峋白角翕动得气定神闲。夜明珠对雾摘下面纱,淡金的眼眸里泛出几分温柔。她闲坐在横斜倾倒的千年古树上,身上缠绕的缥带随着雾气徐徐摇动。

纵横却随意地半倚在地上,面颊蹭着夜明珠的腿侧。时不时垂下眼眸,动作是十足的信任。

半壶醇酿饮尽,纵横轻轻笑道:“看,白鹿。”

“你喝了多少了?”夜明珠轻轻抚摸她面颊,旖旎私语。

“没怎么喝两口呀。”纵横顺势蹭一蹭,眼眸笑弯恰似月钩,“让我去摸摸它,再回来摸摸你。”

夜明珠的手又移到她下巴,抵磨片刻,便放开了。纵横起身,一只手提着青瓷长颈酒壶,另一只手凑过去,欲寻个机会摸一摸那山中白鹿的角。它两边鹿角延伸,仿佛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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