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何时情动(104)

作者:羲和安 阅读记录

视线陡然坠入昏沉的黑暗,耳畔有婴孩的啼哭声。风声乍起,入目是一望无垠的草地,她走得并不快,停在一座华贵的府邸前,门外的石头上刻着“苏”。

走进了才辨出那并非是人类孩提能够发出的声音,“嘤嘤”倒像是某种动物。她穿过朱红色的院门,在襁褓之中看见了雪白的狐狸。

妖兽生来带着念力,比普通的动物总归要聪颖些。她在小狐狸的摇篮边站了片刻,临走前被一股绵软的力道勾住了袖子。

她转过身来,看见小狐狸水润的眼里倒映出火红色的影子。

——幼年妖兽的感知能力果真是比其余众生要强上许多。

她将自己的袖子从小狐狸的其中一条尾巴尖中解救出来,却发觉衣袖间绞住的并非是狐尾,而是她爪子上勾着的银色细线。

她顿了动作,努力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将傀儡线从狐狸爪子上解开。小狐狸新生的指甲脆弱,她怕给掰坏了,没舍得用力。思考片刻后问她:“喜欢这个?”

小狐狸哪能听懂话。

不过左右想来,她现下原身抵作鬼门,魂魄碎片飘荡于三千尘世,傀儡线这等法器留着也是没什么用,索性解开了手腕上的结,在小狐狸爪子上绑了绑:

“那你拿着玩吧。”

这声音倒是耳熟,想必在何处听过许多次——合该是花神的音色。宋晚第一次发觉自己与花神的嗓音像极了,只是祂总带着若离若即的味道,除了与天道有关的事,并没有其他东西能够真正调动祂的情绪。

在这一点上,祂虽比天道多出了情绪感知的能力,实际共情能力也没比天道好多少。

来这一趟,连法器都丢没了。不过宋晚察觉“自己”倒是浑不在意,只又微微弯腰去认真打量小狐狸的样子,口中嘟囔着:

“与我确是有几分肖像。”

宋晚哑然,她竟不知花神是如何看出一只狐狸与自己长得相像的。不过转念一想,祂与祁空看见的,都是事物的本质。外在容貌都是虚相,但花神好像很喜欢欣赏虚相,将其当作自身的一部分。

“我不在的时候,就拜托你陪着祂吧,”花神温和地道,宋晚没从中听出多少悲伤,就好像祂并不认为原初意识的离开是多么值得痛苦的事,“毕竟算着日子,还要过上许久,我们才会再度相遇。”

宋晚眼前的小狐狸正在飞快地变化,她看见牙牙学语的孩童、豆蔻年华的少女、及笄后走出青丘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可凝神再看时,眼前的小狐狸仍旧在前爪间绕着傀儡线。

——她差点忘了,至高存在认知中的时间并非线性流动,只要祂想,识海中便蓦地闪现过小狐狸的一生。

祂想到什么,指尖与细软的狐耳绒毛碰了碰,像是一个亲昵的吻:“你会喜欢祂的。”

她在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沉浮,走过很长的路。每一段记忆都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气泡,花神曾经掌控的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些她都有了刻骨铭心的体会。继而气泡破碎,将她从潮水一般涌上的窒息感中推出,缓慢闭合将过往尽数包裹。

她孤身走过寂寥而漫长的时光,每路过一个气泡,都从中学到些新的什么。千年的光阴算不上长,可细细数来,记忆碎片却永远看不完似的。她开始走神,去想摆放在金顶中永不熄灭的长明灯,里面承载着诸天神佛平日里用不到的记忆。

祂想,待自己归位后,是时候也该回去一趟。

但时间远未停止于此。她在又一个气泡中看见了本不应出现的身影,雨幕下的便利店外,撑着黑色雨伞、魂魄一般无二的两人隔着浓重的雾气相望。

她又看见天道。

天道与还活着的女孩交谈,她们在暖黄的灯光下窃窃私语。阴暗面的一切靠近不了她们分毫,祂怔怔地伸出手去,在天道撑伞靠过来时,小幅度往她身边挪了一点。

天道并未察觉,雨伞微微往自己的方向倾斜,宋晚知道。

天道看不见祂,花神亦知道。

又或者说,她即是祂。

因着天道的插手,顾依与宋晚,两道本不该相遇的魂魄碎片有了交集。花神知晓天道定是看出了什么,可祂早已将第八识投入长明灯中,过往的记忆只留下模糊的印象,是以不敢确定心中的猜测。

天道就在自欺欺人的陷阱里越陷越深。

祂听见天道说爱她。

爱大抵是……很难得的东西。连生来就有情绪感知力的花神都不知晓这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天道在这件事上出奇的幼稚,往往将自己折腾得遍体鳞伤,却还要装作无事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照顾凡人的敏感脆弱。

出生在人道的小姑娘理解不了天道的思维,花神了解自己的固执与自傲,那是镌刻在意志本身的标识,祂亦左右不了的,让祂得以成为真正的自我。

以是当祂无意间打翻那盏长明灯,属于天道的回忆呼啸涌上来,祂有片刻不知今夕何夕……两个视角的故事差别太大,其中的痛苦与挣扎是比千万次转生更能撩动心弦的存在,浓重的悲伤将祂感染,意志深处也带上了道不明的哀痛。

可那是祂改变不了的结局,超出时间之外的存在亦改变不了时间本身。预知的能力是消极的,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命运,在天道处体现为过往皆听天命,于花神处则是沉默地观望过永恒。

祂忽地发觉自己竟开始感知温度,炽热好像正在真火之中被灼烧——这是祂诞生那一天的情景。可周遭不再是一片荒芜,而是半透明的琉璃壁。祂再度睁开眼,皑皑白雪反射的阳光迫使祂抬起衣袖挡了一下。

光暗明灭,再下一瞬,祂已身处抓不住任何实体的虚无。

祂沉默看着天道在虚无中只剩下一道随时就要消散似的虚影。天道的原身沉重,想必被祂放在了虚无之外——可与天道微妙的联系再度出现在识海中,祂意识到那块石头就在虚无之中。

祂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了天道的心思。千年过去半点长进也没有,以一换一的蠢事也只有祂能干得出来。花神吃力地追上祂,却只拽到一片伸手就能穿过的衣袖。

天道似有所感,身形却只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花神在这片刻的间隙里移到祂身前去,撞进天道眼中的讶然——花神自己也怔了一下。

天道眸中倒映的……竟是一片翻飞的殷红彼岸花。

天道像有些惊喜似的,珍重地将那片花瓣攥在手心。虚空中的实体运动规律并不如六道一般,祂只是害怕失去。可手中并未传来触感,祂便一直攥着,没敢打开。

花神的视线却没有受到影响,意志只在花瓣上停留短暂的一刹那,复重归无尽的黑暗。

鬼门的视线太高,便显得天道之灵无比渺小。既渺小又脆弱,一听便只能是同为至高存在的花神所作出的评价。毕竟世人眼中的天道总是高高在上控制着六道阴阳轮转,而未曾注意祂与常人无二的、有血有肉的一面。

花神有时会与天道感到同样的疑惑——祂们这样本源性的存在,生出自我意识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也只有在这时祂才体现出与天道微弱的默契。祂们行的路大多不同,甚至相反,往往忘了来时,祂们亦相伴渡过无尽漫长的岁月。

而这份心照不宣的依偎也将继续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到日月坠落的那一天。

思虑及此,花神好像看见遥远的画面似的,在眼下的场合不合时宜地微微笑了。天道第二次察觉到自己被某种看不见的存在注视着,尽管祂并不相信真的有这种存在,可天道的感觉是不会错的。

祂看上去有几分迟疑,虚无耗着祂的念力,能撑到鬼门前已是强弩之末。

祂结印的手势一如既往的……性感,修长的手指让花神回忆起某些混乱的片段。祂很少有失去理智的时刻,潮湿蔓延过狭窄的空间,祂仿佛回到一切的最初,万物尚在孕育之时,祂们那时亦尚未生出灵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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