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何时情动(53)

作者:羲和安 阅读记录

记忆是如此私人的事情,就让它逐渐落灰遗忘好了。

梦境中的时间流速与现世并不相同,宋晚摸不清规律,只知道她方才走了一会儿神,听宫女们闲话,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仍旧是夏天。她隐约觉得这趟南方之行并非是简单的出游,哪有皇家到南方避暑的道理。不过这并非静昭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妃能够知晓的,大抵是皇上微服私访,具体什么时候回宫去,上面倒也没说。

祁空不在,静昭仪望向槐树的次数反倒多起来。宫女来问过几次,疑心主子是否不愿意见参天古树挡了太阳,静昭仪敷衍几句得体的理由也就罢了。宫女全当她是在望着槐树出神思乡,听说主子原先也是长在南方。

宋晚这才意识到当局者迷,静昭仪顾及着自己能看见树上的女人,其余宫人皆瞧不见,忧心自己被人看出端倪,完全是多虑了。

静昭仪却还没发现这一点,是以当她夜里忽然醒来,透过窗发现女人竟然回到了院子里,并且背对着她站在月光里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漆黑的夜里唯有皎洁无瑕的月光,树影婆娑,静昭仪却没能在地上找到女人的影子。但她又的确踩实了站在地面上,并不想志怪小说里的鬼魂一般飘在半空。

她坚定的猜测又动摇了。

院门没被推开,门边却忽然踏出一只脚,她先是看见一截僧袍,继而整个身子从门后穿了过来。这场面恍若神迹,就连骗术最精妙的江湖骗子也演不成如此真实的穿墙术,静昭仪忘了仪态,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僧人,他正向着女人走来。

“让贫僧一番好找,”僧人的声音空灵而幽然,不知为何,宋晚却从中听出一丝怨念,“帝王后宫,岂是我等可擅入……”

“你也可以滚。”

祁空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宋晚莫名有些想笑,数年以前,她对旁人仍旧没什么好脸色。

祁空转身朝树下走去,僧人不慌不忙跟在她身后,还未站定,便念了一句佛号:“施主,恕贫僧多嘴一句,你现在看上去……可不太好。”

祁空顿住脚步,她像是微微叹了口气,却又不在意地说:“是吗。”

“正是如此,”僧人却没什么眼力见,又或许他其实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先前人道大乱,所积攒的苦难与怨气虽说都与祂有干,但最终阴阳之气流转,仍会经天道之手。施主自然清楚。”

“纵使我不情愿,这些时日也得尝顾人间,”祁空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她好像有什么地方与先前不同了,但宋晚却说不出来,“更何况……又何谈‘情愿’之说呢?”

僧人微微一愣,却又虔诚道:“施主慈悲为怀。”

“你错了,”祁空却蓦地转身,风中衣袖翻飞,宋晚无端从她身上看出一种支离破碎的脆弱感,“慈悲的不是我。”

永恒是她的宿命。

宋晚一怔,忽地就忘记了周遭所有,只剩祁空这一句话在耳边经久不散。她像是字啊海中挣扎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绳索,拼命握紧不要松手,最终却抵不住失去意识,在恐惧中等待自己最终的归宿。

然而也就是在转身之间,静昭仪终于看清了祁空的样貌。那当是惊为天人的面容,人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都不足以形容那片刻印象给予她的震撼。她从中看到不染尘世的神性,以及无法直视与明状之态,仿佛窥见未知却如影随形的命运。

“国运衰亡,无可救药。”

女人一字一顿地抛下这句话,轻身一跃便消失在视野里。静昭仪不自觉抬头,却见她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一根树枝上,俨然一副将要休息的样子,说罢便没了下文。

僧人无奈她的举动,却微微颔首以示尊重。宋晚从愣神中恢复过来,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这才发现这位竟也是熟人。

他与记忆中无念的模样有所不同,明显更为年长的姿态,和与祁空如出一辙的高高在上。他的眼中浸润着悲悯,似乎万物皆在其中,而细究时,不过一潭镜花水月。

现世的无念虽也是出家人,却随时都是笑眯眯的,身上的烟火气更重些。更何况那日在鬼市,他还找祁空借了钱,扬言下辈子才能还。

“施主还请三思,贫僧告辞。”僧人见实在劝不动祁空,只好就此作别。

“等等,”祁空却叫住了他,“这一世……你叫什么来着?”

僧人的答案却与宋晚以为的不同,他双手合十:“贫僧渡空。”

祁空怔了一下,忽地用手挡住眼睛,笑出了声。

但渡空已经消失在门后,祁空笑了一阵,大抵是自觉无趣,也没了动静。

静昭仪的心跳再次快起来,她隐约意识到今夜这些都不是她应该看的东西。不出意外的话,她此时应当处于熟睡之中,窗外的交谈她分毫也听不见。

更何况,她想,其余宫人甚至连方才窗外的两人也看不见。‘

她收回视线准备睡下,却没想窗边忽地起了一阵风。她抬手关窗,面前没有投下阴影,她却好像感觉到眼前的景色被挡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祁空已经站在她的床边。

掩饰不住颤抖的手指一定出卖了她,她慌乱地想,但也可能没有。她低咳两声,门外立刻响起棠鹃的声音:

“主子醒了?”

女人的手指就快要碰上,静昭仪像是被烫到一般兀地抽开了手,任由风声敲打着纸窗,口中镇定应声道:

“夜里凉,热茶还有么?”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棠鹃迷迷糊糊提着水壶给她添茶。静昭仪双手捧着茶杯小口抿着热水,似乎这样便能够让她纷飞的心绪宁静下来。棠鹃走前贴心地关了窗户,屋内的寂静开始蔓延,她照例在床边守一会儿,拉上帘帐后,蜷腿靠着床沿坐在地上打瞌睡。

静昭仪手心出了汗,她用余光悄悄打量窗外,却见云层掩盖月亮,只剩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她拉上被子,昏沉睡去。

睡梦时分也不得安稳,宋晚跟着静昭仪的梦体验了一把方才的惊险场景复刻。现实的故事已经结束,梦中的情节却在继续发展,她看见二人的指尖触碰,她就像穿过一团并不存在的风一般径直穿过了女人的手指,惊讶之中抬眸与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对视,却好似望进了无尽深渊。

梦中竟然还能做梦吗。

宋晚却无暇欣赏这惊奇的体验,毕竟静昭仪的感官与她连在一处,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的思绪同样在她脑海中不得安宁。

大抵梦都是混乱毫无逻辑的,宋晚看见龙椅上的皇帝被迫向叛军俯首,也看见后宫的女人们失了仪态,来不及逃窜便跌入殷红的血液,渡空苦口婆心劝祁空慈悲为怀,她却兀地回绝说慈悲的不是她。

那当是谁?

但来不及细想,四目相对的瞬间祁空已经明白先前不过是做戏,她的眼中没来由地浮现出戏谑,宋晚觉得那像是小孩子好不容易抓着机会便要将玩伴戏弄一番。

她们似乎平起平坐。

这荒唐的念头不过维持了短短一瞬,静昭仪惊醒过来,慌忙伸手关窗,窗户被好似被人从外抵着,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半分。

宋晚却知梦中向来如此,梦里不知身是梦,纵然有千般决心,在现实中也不过是徒劳一场。

窗外人有心与她僵持,最终却好像终于败下阵来不动了,静昭仪咬着下唇探头去看,却被那双眼睛一惊:

“你……能看见我?”

下一刻梦境骤然崩塌,宋晚被天光刺得下意识封掉了视觉。

——梦中梦崩塌而已,她仍旧身在自己的梦中。

意识到这一点却让她陡然轻松起来。与静昭仪共感太久,她几乎要忘了经历的一切皆为过去的幻影,任她的思绪如何翻涌,不会对现世造成半分影响。

静昭仪平息片刻,忽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掉其中凉透的茶,然后赤脚下床,伸手推开一旁的侧窗,绿荫浓蔽,梦境中的女人与现实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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