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悠记得人生中第一个深刻印象便是自己五岁生日，那天她满怀期待父亲能送给自己一只心仪已久的小鹿玩偶，可惜等到生日蜡烛化为一滩粘水，一口未动的佳肴全数氧化，父亲也没有出现。母亲坐在一边偷偷哭泣，吴悠问妈妈为什么哭，妈妈对她说——妈妈没哭。吴悠呆了很久，最后用自己的袖子帮母亲擦去眼泪，用稚嫩的声音说——妈妈没哭，我也没哭。

母亲最后抑郁缠身，差点抱着吴悠从十五层高楼跳下，但最终出于母爱她没有那么做，只是独自寻死。

十二月的香港，也是有寒冷之气，七岁的吴悠站在高处，怀里抱着妈妈为她买的小鹿，望一眼脚下川流的人潮不禁害怕。

妈妈双颊深深凹陷，分明已经没有了照片里清秀丽人的模样，她红着双眼凌乱着头发，问女儿：“你怕吗？”

吴悠点头，怕。

妈妈问：“现在有两选择给你，一是和妈妈一起跳下去，二是自己一个人独自活下去，你选择哪个？”

吴悠说：“我想和妈妈一起活下去。”

妈妈又问：“你知道活下去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无尽的痛苦，无法摆脱的劫难，连多呼吸一口都如同剜心般剧痛！”

吴悠伸出双手捂住妈妈没有一丝温度的脸，小鹿就掉到了楼下去。她黑漆漆的圆眼睛凝视着母亲，很认真地说：“那我陪着妈妈去妈妈想要去的地方，不会让妈妈寂寞。”

也就是这句话，让她妈妈选择了放自己女儿一条生路。

“我不会忘记，我一只手拖着肮脏不堪的小鹿，站在我妈妈面前所看到的景象。”吴悠的语调很平缓，像是在说一个被岁月埋没的故事，甚至是事不关己，却听得杨又静双眼发直眨都不敢眨，“人群中她以奇怪的姿势躺在地上，脸已经变形，根本不像是我熟识的那个她。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在看我，却又感受不到她目光和我的相接。我走过去几次被人推了回来，但我还是往里走，最后有人认出我是她女儿便放我到她的身边。我喊她，她不应我，依然躺着，我就知道什么叫死亡了。”

“吴悠……”杨又静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仿佛多害怕她会突然消失。吴悠的字字句句刻在她心里，简直像是自己在被凌迟。杨又静有想象过吴悠的身世，但没有一种会是如此的惨烈。

吴悠抬眉看她，露出了如平常一样的笑意：“别害怕，都是过去的事了。”

真的过去了吗？杨又静看她的模样的确是没有多在意，可是……这种事，放到谁的人生里，都不像是看一出一个半小时的电影，流几滴眼泪之后就能磨灭的印记吧？

吴悠说她后来离开了香港，并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回去，切断了与吴家的所有联系，十岁大的她独自一人在陌生的环境里学习如何生存。

“有好心人收留了我，他们姓袁。袁家有一对姐妹，我住在她们家十多年，和袁家的姐姐交往了几年。后来因为性格不合便分了手，他们家也遭遇变故，我就离开了。大学毕业之后我开始工作养活自己也有给袁家人寄钱，有时也会回去看看她们……”

“有时？”在杨又静看来，会帮助非亲非故来临不明的人，这种好心人世界上又有多少？为何吴悠却只是“有时”会回去看他们？

吴悠叹气：“其中有很多复杂的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如果你想知道等我们度假时我慢慢说给你听好了。”

“我是很想知道，可是你真的……愿意说吗？”揭人伤疤这种事本来就没什么良心，还要一揭揭一大块么？

“我无妨，反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在乎。”

吴悠的话让杨又静有一面的安心又有一面的困惑——吴悠是个不念旧情的人固然能把旧情复燃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可是这种性格也让人沮丧。吴悠的感情似乎很薄，没有什么事会让她特别牵挂的，不是么？死去的母亲，让她重生的好心人，朝夕相对的恋人，没有一样会让她的回忆有波澜。

了解她越多，发现越不了解她。

杨又静有些害怕了，不敢再多问下去，怕自己知道越多关于她的事情就会越惊慌。

“我之前有过三个女朋友。”杨又静觉得这时候转移话题是最好的方法，“第一任是我大学同学，交往了四年，在毕业的时候分手了。后面的两任……都不靠谱。幸好现在遇到了你。”

“我靠谱吗？”吴悠自己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