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戏影(52)
顾三小姐,何其倔强,这样的流露,也只是背人时。
她一直都不肯承认自己内心的想法,因为对一个商人来说,感情用事就意味着失败。那么现在,她认输了,那些将要入骨的思念翻涌上来,她认输。
顾听涛看着顾清影,两行泪实打实挂她在脸上,心里被揪起来的一阵痛。
他一个大男人,何况是对亲妹妹,最看不得顾清影这样。
于是转身就要走:“那我去把她接回来。”
“别!”顾清影几乎是哀求,“你不要去找她,我现在不能见她!”
只有提到那小青蛇的时候,顾清影眼眸里才算有两分光彩。亲手把人送走,把光掐灭,她也真做的出来。
“三妹,你到底振作一些!”
“二姐……”顾清影伸手抓住床沿,这两日病痛让她更消瘦一些,青筋骨节愈发鲜明了。
不知是冷还是病,她打着颤,问:“明河,她是不是被打死的?”
顾听涛很冷静:“你现在不适合谈这些,等你病好了再说。”
“你告诉我……”顾清影执着说,“当年是不是还有……她的孩子……”
“你听到的都只是片面,等退下烧,我一件不落地告诉你。”
顾听涛不对她说谎话,这是变相的默认。
三小姐手上忽然失了力道,整个人靠倒下去,木床头磕着后脑。
“你从前说过的……只要我准备好了听,你便会告诉我……你说罢,我能听了。”
倘若一个病怏怏躺着的人说,她能承受风浪了,没人会信。
可此情此景,说的人是顾清影,听的人是顾听涛,亲兄妹,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顾听涛缄默片刻,看她是认真的,心底想着,这兴许是个转折。
“你走后第二年,明河一直状况不好,有时失魂落魄,有时又疯疯癫癫的,她尚未出阁,老爷子觉得传出去有失顾家声誉,所以明河的日子很不好过……”
顾有林这一代人,是刻板思想锤炼敲打出来的,眼睛里容不得尘沙,三纲五常四书五经,顾清影打心底也惊异,世上当真有这般冥顽不灵、无法接受一丁点新思想的人。
“向远是什么人,你瞧向兴便能知道,只是他比向兴懂得收敛,不落人把柄。我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他盯上了明河,派人查她,查出一桩陈年旧事来……”
顾明河是顾有林偶尔一次放浪形骸,在外头和人生的孩子,那女人靠接客为生,孩子是早有的,只是顾有林那时迂腐好骗,很容易给她赎了身,把孩子养大。
多年后,向远稍一威逼,那女人就全盘托出了。
至于被顾清影处置的何叙,是当年给顾有林报信的人。
“老爷子想息事宁人,就……暗许了向远的动作,加上向顾两家的来往交情,明河只是牺牲品。三妹,明河她……”
顾清影深吸了口气:“你继续说。”
“……她不是自愿的,从始到终。明河有了孩子,性情更是大变,言辞间毫无顾及。最初宅子里的下人可怜她,但人的悲悯都是有限度的,疯闹了不多久,都希望宅子里清净些,不必有这个人了。加上那时向远刻意把我调出去,我托人看顾二妹,都无济于事……
我赶到顾宅的时候,只剩下死讯。”
“哈哈,哈哈。整个顾家瞒了我这么久,原来是这样。”
顾清影像是笑,又像是哭,两只眼睛像两只干枯的井。
她没有对明河的悲悯,没有两行用来祭奠的泪。
她只有疼,越过血,连着心的疼。
第33章 勿念花与月(二)
洋车开到车站附近,江琬婉在一家商店铺子门口和谭书仪碰头。
谭书仪今日的打扮十分利落端正,中规中矩有女先生的风范。她同琬婉问了声早,便说:“上海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他腿脚不便不能北上,下帖子请五湖四海的人来唱堂会。届时会有许多大师前往,你多观摩,自会有进益。”
小厮把行李从后备箱拿出来,交给江琬婉。
“谢谢谭先生。”她说。
谭书仪望了江琬婉一眼,意味深长:“你头一次离开三小姐,又是异乡,有什么不适应尽管告诉我。好了,该上火车了。”
江琬婉总觉得,这火车站她是来过的。不晓得是哪一年来过,但倘使她不曾来过,为何今日同她梦到过的场景如出一辙?
有抱着孩子风尘仆仆的女人,有难舍难分却不得不别离的夫妻,亦有走出大半生的老人,没有那些岁月便不能懂的沧桑……
火车站总是这样,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它悄无声息记录了太多血汗与泪水,这个飘摇飘渺的时代就像机头生出的浓烟,人们只能望着烟,一边望一边感伤,但到底没有人能够捉住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