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酒(30)

作者:行山坡 阅读记录

她似乎总结出一种规律来,每当宋辞正面临什么困境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体现出远离的感觉来——让她碰壁,把她剥离开。这样的猜疑随着时间不断膨胀,等它已经挤占了陈若安大部分思绪的时候,她决心要去问问宋辞了。

直截了当地问,而不是旁敲侧击地说上一堆,然后迎来一句“好”或者“放心”,宋辞的高墙是这些“我很好”的情绪砌起来的。

那天刚好立冬,她仍旧孤身一人回家。在窗边坐着放空了很久,

那串号码终于拨了出去。她知道宋辞大概率会接的,只是她也需要思考如何在那人一如往常愉悦的语气中问出那些话来。

要不先问问排练如何吧,她想。

很意外地,震动声从卧室里传出来。

陈若安心里一惊,腾地弹起往卧室走去,宋辞的手机在床头柜上放着充电,人却不知所踪。

很多个疑问一瞬间占满她的大脑,宋辞回来了,可家里显然没有人,她去哪了呢?

陈若安盯着那部手机紧锁眉头,她心里的拳头攥得越来越紧,指尖嵌进皮肉。

宋辞说过的话在她心中来回过,她总感觉自己是能猜到宋辞在哪里的,她一定能猜到,宋辞的身影就在眼前,一闪而过,怎么也抓不住。

到底是哪里呢?

舞蹈家需要另一个世界,宋辞说,她喜欢各种天台,那种被透凉晚风穿过的感觉、那种俯仰之间立于天地的感觉,她无限大而无限深远的世界。可以是战场也可以是敦煌,或许上一秒还飘着明朝时塞外的雪,下一秒就跌入民国时期纷乱的时局。

在天□□处的时候,她向来是容易入戏的。好像有一道无形的门把时空连接起来,任由她在此间穿梭。

这里的天台尤为宽阔。

墙根那儿剩了几个晾衣架,白炽灯泡悠悠地挂在上面,三四个客厅那么大的地面铺了一层水泥,砂砾被灯光拉出细长的影子。她站在楼宇的边缘。

晚风轻袭纱裙,勾起一阵寒意。她的胳膊撑在半人多高的砖墙上,看出去,外面是林立的高楼,点点灯光散落在夜空中。

还是走到这里了,她想,这场特殊的演出,这个她怎么也走不进的故事。

她演小星,一个就要失去父亲的女儿。明明悲伤是最容易演绎出的感情,明明说过自己能演出任何人,可她演不出来。手术室的门好像有魔力一般,她一旦靠近就会被弹开,被小星从身体里推走,推她回到另一扇手术室的门前。

然后她便只能靠着墙壁痛哭,不是作为舞蹈演员,是作为宋辞本身。

导演说她悲伤过了头,悲伤得毫无层次感。他说你这么难过干什么呢?你的难过叫人觉得绝望,可小星是尚有一丝希望的。

这是她早已料想到的评价,在看到剧本的那一刻她就想到自己会走到死胡同里。

实际上,在那噩耗一次次传来的时候,她就想到终有一天会有个这样的角色找上她。舞蹈家不能有刻骨铭心的经历,她近乎苛责地执行着这件事,其实真正难以忘却的苦难早已扎根。祈祷着不会遇到这样的故事,然而老天常喜欢让她事与愿违。

不愿放弃,所以固执地尝试。一切一切办法用尽也找不到感觉,十几天里她只做一件事,甚至为此想要拥抱苦难。可无论是在医院里整日整夜地守着,还是独自抱着酒杯喝到崩溃,她始终走不进这一次的故事里。

她把这里当做最后一根稻草,最后一次,然后就接受吧……

她默默地站着,任由发丝被风吹着搔痒脸颊。好像有很久很久,眼前楼房的灯光从“L”形变成两个点,那座医院终于在她心里建起来。她慢慢转身,白炽灯光和砖墙全然不见,眼前俨然是医院的走廊——聚光灯打下来,她向前走去。

她往前走,小步小步地、好像贴着走廊的墙根。手术室门上的红灯长亮,她往前走,穿过走廊上的人们。这是一条无限延伸的路,只会在绿灯亮起的时候戛然而止。

她并没有起舞,可身体从没停止过舞蹈。每往前迈一步都有无数个想法涌向她的脑海,回忆在穿梭中发酵,思想在现实中腐烂。

我是小星啊,她想,父亲已经进去很久很久,我还能等到他吗?

她做那个怀着一丝希望看向走廊尽头的小星,医院冷漠的消毒水气味在她鼻腔里冲撞。

她要去回忆和父亲的点点滴滴,病房里紧紧握住的两只手,她低头看向躺着的父亲——不要想别的,别走神,专注——可那张脸逐渐变得熟悉。

她慌了神,回忆又一次涌进她的世界,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小星突然出现在眼前,歇斯底里地要把她推出去。

“你为什么说爸爸会死在里面!你凭什么这么想又凭什么这么说!

“他一定会没事——

“你哭什么!”

堤坝好像再也挡不住洪流,回忆哗啦啦泄了出来,把她的世界撕开一个口子。

手术室的门发出滴滴的响声,愈而急促的警报声中,医生走了出来。那一身装束,那眼镜下一双无可奈何的眼睛,宋辞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又结束了,她不能看向那道门也不能看向那双眼。

“别……”

她再不能支撑自己,折纸一样倏尔跪倒在地。

“别说了,”她说,“别说了……我知道……”

砂砾硌着膝盖,尖锐的痛感来袭,然后逐渐变成麻木。

她掐着自己的肩头,强迫自己把泪水憋回去。

好了,她成功不了。

她仰起头来,眼角溢出的泪水一直滑到耳后,酥麻的感觉让她一阵颤栗。她看着天上的星群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就是做不到,做不到入戏,演不出来。

她闭上双眼,风吹过的时候晾衣架上的金属夹子乒乓作响,她的聚光灯和医院一同彻底消失了。

深吸一口气之后慢慢呼出来,她的身体跟着变得放松,可心口仍然压着巨大的石头。

是,她根本就不是一个能接受失败的人,可强烈的悲伤至今仍缠绕着她的心脏。有思想就会有伤悲,她只做过一个噩梦,一生也走不出的医院走廊。

她起身了,再跪下去就要窒息。她向前走了两步,然后转身,交替脚步的时候又转身。晃荡的白炽灯和楼外的楼宇在她眼前交叠,纱裙的下摆随着她旋转漂浮。

是这样的,如果没有酒的话,旋转能让人甩掉思想。她拼命地点着脚尖,落脚点密密麻麻地在脚下重叠。她仍能保持平衡,似乎全靠身体强大的记忆力。

旋转就是丢弃,旋转就是剥离。忘却,人要是能随时掌握这种能力就好了,忘却无力改变的苦难,忘却……

时间好像停止了,人会在极高强度的旋转中死去吗?她只觉得冷风习习。她的一生有太多旋转一样无力的时刻,孤身一人被丢进漩涡,死亡是她的好朋友,每次都这样觉得。

睁开眼看到光,或者伸出手触碰另一只手,她没想过这些,置身于眩晕感中的人是没有思想的,漩涡里照不进白炽灯。

她一直转,可现在呢?她想,现在不同了,如果不渴求光明的话眼前不会闪过那张脸,那双认真严肃而只为她含着爱意的眼眸。

她怀念那人的怀抱,现在停下来再装作只是摔了一跤地走回家,就能和她相拥着入眠。

她笑了,这些联想太多太多,又太过理想主义。她开始晕厥,脚步就要打颤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

“宋辞——”

那时候以为是幻觉。

“宋辞——”

睁开双眼的时候,分不清那个身影究竟是因为泪水还是灯光而模糊。

“宋辞,你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停下来看看我呢?”

是我在哭吧,你怎么也哽咽了呢?

宋辞停下来了,她踉踉跄跄地停下来,她看着陈若安跑过来,她跌入一个怀抱,然后风也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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