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夏往事+番外(65)

作者:是辞 阅读记录

她喑哑地和韩听竺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北带回来的?给我。”

韩听竺见她下定决心,上前把那张照片放到了桌上,谢婉君缓慢地拿起,双眸立马潮了,即便视物模糊,她也什么都看到了。那是谢钦一家三口最后的全家福,神情俱是哀伤的,毫无笑意,照片上挂着血迹和脏污,隐约可以看到一排小字:民国二十五年冬末。

她紧紧抓着胸口,按捺不住泛滥的悲痛,听韩听竺用冷漠的语调陈述:“早在二十五年,你兄嫂就自杀了,看这照片上的血迹,想必你也能猜到是怎么死的。你那个小侄子下落不明,大抵是被悄悄送出去了,我的人急着回来报信,便没多寻,定已不在东北了。”

谢婉君攥着照片伏在桌案上,泣不成声。她还记得那年盛夏,黄妈抱着银狐皮回来,她嘴上说着刻薄的话,心里却是暖的,那竟是兄长给她留下的最后的东西,可披肩已经丢在了礼查饭店,再寻不回来了。

她何尝不知道,兄长是不愿继续拖累她,她所做的事情,虽出于被迫,到底是与他的意志相违背的,多年寄人篱下,苟延残喘,兄长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什么道理都懂,也正因将世事看得太过透彻,彻底心如槁木了,她真的累了。

韩听竺走后,她继续写那封未完的信,泪水无声落在上面,她便再拿一张信笺重写,隆冬的天气里,室内已不如过去暖和了,她的手逐渐变得冰冷,直到彻底僵硬,钢笔被甩到桌角,墨水溅到空的相框上,里面原来装着她十四岁时的小像,上面写着谢镜之名和她的生辰,秦水凝想必早就看到了。

如今满室孤寂,桌案一片狼藉,那便是她人生最后的模样。

冬天还没过去,她到底狠心将黄妈赶走了,因她已不知道还能不能给黄妈付得起下个月的薪水。

她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出了门,仍觉得天气过分冷了些,似乎已经耐不住寒了。她先是独自驱车去了趟闸北,悄无声息地给往小佟家里塞了笔钱,小佟在轰炸中受伤,断了条腿,谢婉君便没再雇司机,时不时给小佟送点儿钱,几次过后小佟自然是不肯要了,她便只能偷偷塞进去。

回到租界后,她和许稚芙在蜀腴吃了顿午饭,席间话说得也不多,倒有些相顾无言之感。和许稚芙分开后,她正要去霞飞路的照相馆,路过熟悉的珠宝店,已不知老板还是不是那位老钱了。

门口的橱窗里摆着一枚落了锁的火油钻,蓝汪汪的,下方有一张立牌:海洋之心到沪,欢迎入店垂价。

她险些忘了自己还订过一枚,可惜如今已经无力支付尾款了。她站在街边看了许久,直到店内的伙计打算出来迎她,她拽紧了鹿皮手套,转身进了隔壁的照相馆。

陈万良当时给她留下了不少胶卷,她本想让照相馆的人帮忙冲洗,胶卷都要递过去了又改了主意,出于谨慎,这些照片还是不要让外人知道得好。

于是她买了冲洗照片要用的东西,将书房改成了暗房,照相馆的师傅教她如何冲洗,她学东西一向很快,虽然一开始洗出来的照片不够清晰,慢慢的也渐入佳境了。

她最后的时光便是在那间暗房里度过的。

血红色的安全灯照射下,悬空绑起的麻绳上夹满了照片,每一张都有秦水凝的身影,她也经常出现在上面,照片上的人或动或静,或严肃或欢笑,或匆忙或惬意,全都是昔日的回忆,历历在目。

她呆呆地看着,不觉笑了,或许还应该感谢那些带着袖珍相机监视的特务,否则断没有这个聊慰的机会。

她将自己锁在暗房里,日复一日地冲洗着照片,身子越来越差,与她作伴的只有愈发沉重的咳喘声。

直到她在照片上看到秦水凝和严从颐。

那时谢公馆的院子里已经杂草丛生了,昼夜不见人气似的,路过之人想必都疑心她已经死在了里面,殊不知她还苟活着呢。

她没想到严从颐会来见她。

她并未请医生上门,严从颐却是来看诊的。

那时她已经不是每天都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谢大小姐了,身上的旗袍两天未曾换过,鬈发干枯凌乱,草草绑在背后,她淡漠地打开了门,让严从颐进来。

严从颐一进门就不禁蹙眉,屋内潮湿闷沉,味道很是难闻。他带着管胃疾和头疼的药,放到茶几上,谢婉君满脸病容,双眸也有些浑浊,那一瞬却忽然放出光似的,凌厉地剜向严从颐。

她有一双勘破世情的眼,不留情面地戳穿他:“严从颐,你心里有愧。”

严从颐眉间闪过一丝惊讶,不语。

谢婉君也不再多说,事到如今,她无力去追究了,可她也并非良善之辈,冷漠地告知严从颐:“你想从我身上赎罪是不可能的。我自己的身体如何,自己再清楚不过,你别再来了。”

赶走了严从颐,她又回到暗房中,一呆就是半天。

她撑着一口气活到民国二十八年的春天,武汉一位族叔寄来回信,告知谢婉君,她的侄子臻儿安然无恙,已在武汉生活下来,准备进学校读书。

谢婉君放了心,给秦水凝写了最后一封信。

为了阻止秦水凝回上海,她声称已经处理好上海的一切事宜,安顿了东北的家人,并向秦水凝承诺,于今年盛夏前往香港与之团聚。那封信写得无比流畅,洋洋洒洒地着墨了近十页,虽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可她差点儿将自己都给骗过了。

她自知已经行将就木,编织出了美好的网,再把自己绞死在其中。她也知道,秦水凝早晚是要回上海的,于是她打电话给韩听竺,邀他见一面,送上了那箱大黄鱼,这是求他办事的筹码。

在一个惠风和畅的春日,谢婉君已经许久没见过太阳。她先将凌乱的青丝理顺,发尾已经枯死了,缠在一起怎么也解不开,便用剪子直接剪断了,头发盘成了个整齐的髻,镜子里的容颜实在是不堪看了。

她又翻箱倒柜地选起衣裳,最终还是想到了那件苔藓绿的旗袍,拿出来后注意到,颈后的领子下缝着秦记的商标,这个发现令她怔在了原地。

记得她曾跟秦水凝提议过,秦记已是老店,该缝个商标,秦水凝对此毫无兴趣,认为商标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并不重要,谢婉君便没再多说。

她记得她在秦记裁的衣裳是从来没有商标的,并且明确地知道,这件苔藓绿的旗袍送来时也是没有的。她又挨个去翻旗袍的衣领,发现有的有,有的没有,大多数都有,小部分没有,看来是秦水凝临走之前专程缝上的,她就说怎么总见到秦水凝给她缝补衣裳,原来是在做这个。

她坐在卧室的地板上许久回不过神来,最终还是将旗袍都丢在地上,换上了那件苔藓绿的。

她不知道的是,商标的背面还有秦水凝给她留下的密语,可她没有将商标剪下来看。

谢婉君打扮整齐,又下楼回到暗房,那一袭苔藓绿在诡异妖艳的红光下格外突兀,她点了支烟,踱步欣赏挂着的照片,最终停在某一张前面缓慢地吞吐着,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张。

冬天的黄金大戏院门口,她为秦水凝戴银狐皮毛领,二人脉脉对望,身后稀疏的人群中,许稚芙和江楼月携手挤了出来,正远远地朝着她们笑……

那份惬意穿透了时光,让她恍觉身临其境,一阵虚弱的咳喘声传来,谢婉君将手里厚厚的一沓照片扬到空中,照片四散飘落在地板上,或坠入显影液里,她看到许许多多的秦水凝,与她在暗房作伴,她们永不分离。

与此同时,火柴被擦亮,发出细微的声响,却并未点上香烟,随后,大火四起。

整个谢公馆陷入了火海,那场火一直烧到凌晨,前尘过往付之一炬,至此风流云散,各安天命,梦断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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