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翻月光的夏天(67)

作者:顾徕一 阅读记录

晚上六点多,漆月骑摩托车到了大头家楼下,没进去,倚着摩托车点了支烟。

有外地回来过年的青年路过,不知道她“漆老板”的名头,对着她吹口哨:“美女,没地方团年么?要不要跟哥哥走?”

漆月一个冷眼飞过去,放平时她也许会懒洋洋的调笑几句,但今天实在没有这样的心情。

她抬头望着大头家的阳台,吐出缭绕的一阵烟。

各家有各家的难,走到她和大头这一步的孩子,个个背着蜗牛壳,挖进去,都是漫漫黑色的潮。

七点,漆月准时掐烟上楼。

一进门,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身姿笔挺,正对着门口灵位参拜,那灵位供奉的黑白照片,有张过分年轻的脸,分明的棱角有着和参拜人同样的坚毅。

大头爸爸垂着头沉默,大头妈妈在抹眼泪,大头在一边手足无措。

他总幻想过了这么些年,今年过年能好点,却还是把每年的情景重来一遍。

原来,过去哪有那么容易过去,看起来愈合的那一道疤,轻轻一揭,仍是模糊的血肉。

漆月走过去,挽着大头妈妈的胳膊安慰。

穿警察制服的人敬完香,又对着大头爸妈标标准准敬了个礼:“叔叔阿姨,我们不会忘记章昊的牺牲,祖国和人民也不会忘记!”

这话于他并非虚假的口号,漆月从那双坚毅的眼里能看到铮铮铁血,藏着无上信仰。

大头的哥哥章昊曾是边境一名缉毒警察,在几年前的一次对战中牺牲,从那以后,他战友每年都有一人来陪大头爸妈过年。

今年来的警察,就是大头嘴里的“祝哥”,因为在毒贩面前露了脸而被调到邶城。他好几年才请到这次过年假,本来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回老家,没想到他选择来了K市的老战友家。

漆月陪大头妈妈坐了一会儿,等大头妈妈情绪平复了才回家。

只是她自己心里的漫漫潮水,反而又被勾了起来。

为什么人总要面对离别?

生死,距离,一切的一切。

她把摩托车越骑越快,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但心里的空洞并未被填满,反而越撕越大。

直到锁摩托车时,口袋里手机滋滋响起,她接起还未等对方说话,便迫不及待开口:“喂,喻宜之?”

******

邶城,喻家别墅。

喻文泰并非一个传统守旧的人,但春节还是要过的。昂贵而冰冷的大理石餐桌上,各种冷食摆满一桌子倒也丰盛,大多是火腿鹅肝鱼子酱之类昂贵的食物。

喻文泰叫喻宜之:“去挑一瓶红酒吧。”

喻宜之意外:“我么?”

喻文泰笑:“翻年你就十八了,大人了嘛,可以挑酒了。”

喻宜之默了下,喻文泰反复提起十八岁生日这件事显然刺激了她,几乎嘲讽的提示着她成年以后更不得解脱的命运。

但她还是顺从的向酒柜走去,手脚发抖。

说不上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也许,还有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兴奋?

她都没想过上天会给她这么个绝佳的机会。

果然是看她太可怜了么?

她打开酒柜,挑了瓶很贵的,毕竟过年是大事,又问阿姨:“开瓶器呢?”

阿姨正走过来帮她拿红酒杯:“就在你左手边抽屉。”

喻宜之觉得一个看上去再儒雅的男人也迷恋权势,这从喻文泰的红酒杯可见一斑,他的红酒杯方形镶繁复金边,让人联想起古代帝王,并且这酒杯只能为他所用从不让别人碰。

喻宜之找到了开瓶器,阿姨问:“你自己可以么?”

“可以。”

“那我出去取三文鱼了,先生点了新鲜的三文鱼,但今天只能送到小区门口。”

“放心,去吧。”

阿姨解下围裙匆匆走了。

喻宜之看看旁边,有一叠备来切水果的手套,那一刻,喻宜之心里的恐慌被无限放大,她更剧烈的发起抖来。

她遥遥望了一眼客厅,喻文泰正在跟朋友打电话,中气十足的谈笑。

喻宜之快速摸出手机给漆月打了个电话。

她快要窒息,急需一点力量。

漆月那懒洋洋的调子,从手机里传来,熟悉的令人安心:“喂,喻宜之。”

喻宜之一下子笑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好神奇。

她放柔了声音:“你干嘛呢?”

像在打一通无关紧要的闲聊电话。

漆月的声音带着风的味道:“刚从大头家回来,锁了摩托车往家走呢。”她拍拍自己脸:“今天风还挺冷的,不过应该没邶城冷吧?”

喻宜之笑着:“肯定没,我在没暖气的室外脸都要僵掉了。”

漆月:“你已经习惯K市了。”

傻子。

我是习惯你。

喻宜之问:“你家今晚团年吃什么呢?”

一定是热乎乎的东西。

果然漆月说:“饺子。”

喻宜之为自己的猜对感到一阵由衷的高兴,她声音更柔:“什么馅的?”

漆月那边顿了顿,像是为她今天这样热衷日常闲聊感到一点意外。

接着回答她:“玉米猪肉,加了一点马蹄,甜甜的好吃。”

喻宜之:“嗯,能想象。漆月你啊,虽然长了这么张脸,但没想到做饭挺厉害的呢。”

漆月不满:“喻宜之你什么意思啊?夸人跟骂人似的,不对,骂人跟夸人似的。”

喻宜之发出一阵轻笑。

同时,她默默戴上一次性手套。

漆月问:“你呢?你们家团年吃什么?”

“火腿,鹅肝,三文鱼,都是些冷东西。”

漆月啧一声:“吃钱么。”

喻宜之又笑。

两人在她的轻笑里陷入一阵沉默,接着她小声的叫:“漆月。”

漆月等着她说下去,但她并没有说下去。

漆月并没追问,只是用和她极其相似的语气叫:“喻宜之。”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藏在名字后的随电话信号隐去的后半句话,是不是都一样。

喻宜之惊讶的发现,在这样的时刻她心里漫起的竟是无限柔情。

天哪,柔情居然会跟她这样的一个人扯上关系。

可如果她够勇敢,或者说够残忍,是不是就不用再执行她之前的计划,是不是就永远不用弄脏漆月了?

一想到这里,她心里那种像蜂蜜一样汩汩冒出的,粘稠的东西,大抵是可以被称为柔情的。

那样的蜂蜜也渗透进她声音里:“走到哪了?还有多久到家?”

她决定,等漆月到家了就挂电话,去做她本来就该自己做、却一度想假手于漆月的那件事。

漆月那边久久没反应。

是听出了她语气里过分的甜蜜而感到异常么?

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手机掉到地上,漆月慌到支离破碎的声音传来:“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喂120?我这里是,这里是……”她喘了两口气才报上自己家地址:“快来,我奶奶她好像……快没呼吸了。”

喻宜之一怔。

她收起手机,跑回房拿了身份证就往外跑。

喻文泰还在打电话,任曼秋追着她问:“你去哪?”

喻宜之:“去小区门口帮阿姨拿三文鱼。”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她直接打车去了机场,跑进机场的时候头发都乱了,疯子一样扯下自己手表交给一个人:“这给你,拿去卖,转我一张机票钱就行。”

那人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喻宜之一眼就走了。

连续试了好几个人都是这样。

直到遇到一个面相清冷的年轻女人,穿着航天局的制服,看着小疯子似的喻宜之:“小姑娘,别慌,喝口水。”她递了瓶纯净水。

“我不喝水。”喻宜之跑得嘴唇发干:“你要表么?转我一张机票钱就行。”

“去哪里?”

“K市。”

女人低头在手机查了一下:“机票卖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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