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佰发心下一颤，不知冯素贞探查了多少，他回想起父亲携妻带女北出关外，风雪载途的艰难境况。

母亲因不堪贫病仙逝于灌满寒风的破庙里，他从父亲偏执的眼睛里读不出伤痛。

潦倒落魄似乎已成定局，直到有一天，他回家后抓着自己瘦削的肩膀欣喜若狂地放声大笑。

“在我的游说下，大汗终于下了夺取中原的决心！你知道苏秦吗？”

幼小的他懵懂地摇了摇头，父亲便露出鄙夷的神情，那可是佩六国相印衣锦荣归的人啊。

“我会像他一样，让所有曾经看不起我的人都匍匐于地、追悔莫及。入仕大明算什么？终有一天我会因开创新朝的定鼎之功而名留青史！”

年幼的他被父亲又哭又笑的模样吓呆了，那时的他体会不到父亲身份撕裂的痛苦，只是对自己不得不扮作男孩子而感到迷惘。

好一招攻心之计！

易佰发微阖双眼稳住心神，他险些暴露自己最软弱的一面。

“冯先生，我会向家父转达您的问候，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大汗可以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大明最富饶的半壁江山，仅仅换取您的中立。”

这筹码还不够令人心动吗？

冯素贞轻轻推开窗，冷冽的空气袭来，充斥了跳动着赤诚之心的胸腔。

她无比清醒。

“绍民被大明下过狱，上过法场，也曾家破人亡，而罪魁祸首直到最后也未明正法典。正义，来得很偶然，一点也不是绍民想要的那样。”

东方胜为救自己死于欲仙手下，她未曾感到大仇得报的愉悦，因为死亡是最不负责任的解脱。

往事不堪回首，冯素贞低垂了长睫敛神肃容道，“大明不曾对绍民展露多少温情，可我依旧选择守护它。如今，令尊仍来得及选择正确的道路，包括大人您。”

除了委婉地拒绝了大汗的好意，她竟然还想着策反辽东最重要的谋士！

易佰发一向冷淡的眼眸染上一抹出离愤怒之色。

“那只是因为，冯先生始终拥有天香公主给予你无条件的爱与包容，何曾体会过一无所有！”

“不错，”冯素贞长睫微颤，难掩动容，“遇到公主是绍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易佰发不禁齿冷，“所以，倘若冯先生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便会收回您那不切实际的高谈阔论！”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至少冯素贞尝试过，日后战场搏命再不会心生惋惜。

“绍民言尽于此。”她轻叹一声，背身负手作送客之势。

啪——

茶盏被狠狠搁在案几上。

“冯素贞，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作为代替父亲走南闯北，为辽东穿针引线的间人，易佰发以草药商的身份广交朋友，成为不少大明官员的座上宾，有心探查之下得到女驸马那一桩公案的细节并不费太多力气。

再将自己与冯先生和闻姑娘的一番接触前后联系起来，真相便在他面前像一副画卷般徐徐展开。

公主和女驸马？

滑天下之大稽！大明为了苟延残喘，真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你实为女儿身的事，归义军的将领们都还被蒙在鼓里吧？”

他曾为冯素贞诊过伤，她作为庶民时这属实算不得什么秘密，可一旦牵涉到了皇家和政治，便成了不得了的把柄。

自以为拿捏住了她，易佰发笑得张扬，漠然的清秀面容因此而有了生气。

冯素贞料到来者不善，而自己唯一的软肋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

只是她早已有所准备，遂从容应道，“易大人，军权绍民已经卸下，兵符我也交给了公主，便是他们知晓了我女儿身的事，又能如何？”

易佰发嗤笑一声，“冯先生天真了，人心难测，有人会维护你，也一定有人要清算你。那时，你还有什么资格留在公主身边，归义军就此分裂指日可待。”

冯素贞在窗前背着手，慢慢地来回踱步，仿佛被他将了一军正在思考下一步棋路。

“冯先生，选择与我们合作才能得到最大的收益，也不会，受到伤害。”他说话间脸色渐渐沉下来，语气越来越重，威逼利诱之意昭然若揭。

“绍民若将大人一击毙命，或许可行。”

“……”

易佰发一时无言以对，冯素贞认真的样子竟引得他一阵发笑。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难道大汗除了我便无人可用了吗？”

冯素贞也弯唇笑看着他，诚恳又问，“绍民若将自己一击毙命，又如何呢？”

“……”

这一次，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竟真不知该如何破局。

冯素贞若果真死在他面前，自己作为嫌疑人恐怕插翅难逃，归义军全面归于天香麾下，不可能发生他乐见的分裂和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