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姐有病+番外(101)
他下了死手,打散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亦将安阆打醒过来。
安阆也一样不后悔,唯一有点自责的地方,是对妙真说了这些重话。他也清楚,未必就是妙真干的,她这人虽然骄横些,却从没歹心。
不过到这时候,已是覆水难收。瞿尧赶来,费力将他搀起来,他把人一手推开,拖着那条痛伤的腿一步一步,低着头走了。
渐又黄昏了,斜阳烧身,暗风断肠。妙真还站在那里,仿佛是给钉在那里,一步也不能挪动。她有一万个想不到,原来在人家眼中,她并不是一个可亲可爱的人。
人人爱她,是个天大的误会。其实是人人憎她。
此刻连她也有些觉得自己可憎,那往日的沾沾自喜,是多么愚不可及。
她拽着沉重而无力的自己返回房中,像拽着具死尸,走得疲累。好在眼泪已经风干,使自己看起来不至于过分可笑。
可当瞟到镜子里的自己,那副倾城之貌,曾经不可一世的骄傲,都陷在灰扑扑的眼睛底下去了,而曾经似玻璃珠子一样明亮的眼睛像是碎了。碎片跟着落进去,将它们统统掩埋起来,再用一片黄灿灿的余晖来封锁。
辉煌的过去就是从这一刻起,彻底坍成了废墟。壳子里仿佛有个新长出来的魂儿在说:你真是可笑。
她果然就笑了声,轻轻的,凄冷得很一缕声线。
那声如线,将良恭一颗心寸寸勒紧。他踅进碧纱橱内,向着她的半背着的身子低头,“对不起。”
妙真毕竟是历经了几番变故的人,已有了收藏心事的本领。她马上换了副轻松的笑脸扭过来,“不关你的事。本来我就打算退了这门亲,我也不要他做我的丈夫,他和白池才是一对才子佳人。横刀夺爱,哼,才不是我的做派。他今番主动说出来,倒免了我的烦恼了,这亲事是两家老爷定下的嚜,我爹如今是鞭长莫及,叫他自己去对姨父说。不管他了,你快来画像,先找到白池要紧。”
她起身让座,然而一起来就心慌,只得乱着去把这里理一理,那里弄一弄。
良恭一时坐不下去,眼睛跟着她打转。转了许久,终于一步上前拥住她。
她半张脸掩在他的肩里,一双眼睛灰淡淡地浮在肩头,无措一会,忽然额心一挤,“吭吭”地哭起来。她止不住哭得肝肠寸断,此刻领会,一个人的自尊真是比爱重了太多,哪里经得住一碎再碎?
也因为她的眼泪太繁重,累得良恭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倘或有法子安慰,这么些年,何至于守着那一点自尊心把亲事一误再误?
这倒好,他们都成了又要自尊,又没了自尊的人。情感上是贴近了一点,距离上也贴近了些。但这贴近,像两半玉珏,合起来不过是个更大的缺口。
唯一的安慰,是将近二更的时候,白池回来了,把满宅上下都惊了一跳。
好些上夜的媳妇婆子好奇,纷纷赶来这头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倒不是真的关心,只不过想听见些艳俗新闻。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走丢了几日,能去哪里?还是不是清白回来的?
白池坐在椅上,端着盅茶,暗暗瞟了眼良恭,微笑道:“那日出去好大的太阳,我按着上回走过的路去找那家药铺子,不知怎的死也找不到。在路上走多了,就中暑昏了过去。一摔不要紧,又把脑袋磕着了,一连几日不醒。亏得给一户人家收留了下来,他们把吃饭的钱拿去请大夫给我瞧,将我照顾到昨日才醒来。这不,今日人家就送我回来了。”
有婆子道:“那送你回来的人呢?”
“走了,穷人家进不得高宅门,我要请他们,他们反说进来不自在,就去了。”
没打听到什么色闻艳事,那起媳妇婆子面上都挂着缕失望,稍稍关怀两句就各自提着灯笼去了。连瞿尧良恭二人也出去,留这主仆三人说话。
花信听了白池那番说辞不大信,一连在灯下追着说:“既然人家救了你,你怎么能瞧不起人?好歹该把人家请进来吃杯茶才是,姑娘还要谢他们呢。”
因见白池身上有些狼狈,又去提着她的胳膊看她身上,“怎么衣裙都弄破了?你真的没出什么事?”
“你一定要听见我出了什么事才高兴么?”白池把腕子收回来,不动声色地把纱袖垂下来遮住腕子上绳索的勒痕,“人家生死不进来,也不是讲客气,是真怕进来了不自在。随他们去好了,这个时辰,人家也要回去吃饭睡觉。”
花信听见前头的话不高兴,横她一眼。白池只好转过话,“你们都要急死了吧?”
花信坐到另一根椅上去拿下巴努一下妙真,“姑娘急死了,亲自套了车出去找了你好几天。还说呢,要叫良恭把你的像画出来,舅老爷邱三爷他们使人拿到街上去张贴。喏,正画了一半在那里,偏巧你又自己回来了。”
白池看着妙真,见她眼眶像是红红的,便搁下茶盅过去坐她身畔,把她的脸扳过来细瞧,“为我哭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嚜。”
花信想起黄昏里的事,低着头在那里笑,“你真有本事,走丢了几天,惊动了这么些人。有人为你哭得不像样,有人为你急得不像样。”
白池听出些挖苦之意,不过这时候不要紧,她起身道:“你们先歇,我先去西屋看看娘。她老人家也一定急坏了。”
妙真才想到安阆黄昏里过来说的那些话一定是给林妈妈听见了。她忙起来推她,“对对对,你快去,省得叫妈妈那病更急得重。有什么话明日再来说。”
林妈妈确凿是听见了的,本来要来问,后头又想妙真肯定是给安阆说下的那些话伤了心,倒不好再去问她。这一夜仍睡在床上不多说一句,白池的安危要紧,妙真的亲事更是要紧。
既然尤老爷夫妇将妙真托给了她,她就要对得起东家,无论如何,不管这门亲事是不是真的作废,反正不能是坏在她和她的女儿身上。
后头听见白池回来,她提着的心放回去,又在床上暗暗打算起来。正揪着眉头想,却见白池进来,把银釭挪近。
林妈妈便问:“你到底是走到哪里去了?为了找你,劳动多少人。妙妙他们还瞒着我,我傍晚晓得了想起来,果然她这些日子少到我屋里来了。一定是怕我担心你。就是来了坐在这里,我和她说话,她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孩子,我几时见过她那样?”
这倾筐倒箧的一堆话,只有一句是过问白池的。她本来经历了一场风波,心在腔子里跳了好几天,听到这些话,蓦地沉寂下来,寂得冷清。
她把蜡烛放在床头的小几上,歪着脸看林妈妈的脸,“我不在这几日,娘的病好些了么?”
林妈妈又叹着气笑,“不加重就是好了。你那天出去抓药,到下晌还不回来。问妙妙,她说你给雀香姑娘叫了去帮忙。你看她,一面在我跟前扯谎,一面把药抓了来,一面又四处找你。好像一夜长大了,什么事都张罗得过来,也很能干的呢,跟两位太太一样。”
说着说着,眼睛睃到白池脸上,又问:“你到底是不是给人拐了?有没有出什么事?”
白池倒真有一肚子真相想对她讲,她在那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屋子里关了好几天,起初是又慌又怕,连叫嚷也不敢,生怕歹人受惊了结了她的性命。
可当有一日,她细细辨听,他们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的步调有些耳熟,她也只是怀疑。方才回来,她在那堆乱哄哄的脚步里又听见,才敢肯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