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姐有病+番外(222)
第92章 碾玉成尘 (〇十)
花信领着三个丫头在外间摆果碟, 妙真和寇夫人坐在一边,寇老爷掉过头去和传星坐在一边,堆着满脸笑意向妙真引见,“妙妙, 这位是历传星历二爷, 他送你到家时你的病还没好,只怕你没什么印象了。”
寇夫人立马搭腔:“有什么关系啊?历二爷是心胸宽广的人, 就是我们妙妙不记得了嚜, 也不会计较的。”
传星一言不发, 只管噙着点笑意和妙真点了点头后, 端起茶来呷, 并不怎样殷勤的样子。妙真在对过椅上向他道谢, “一路上多承望历二爷照拂, 我那个病,想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姑娘客气。”他是淡然有礼的,好像对她病的好奇心多余对她这个人,“听说这个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是为什么才要病发呢?”
“我也说不清。”妙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或许请个高明点的大夫能不能治好?京城里好些个太医, 不晓得有没有法子, 等我回头写封信回去问问。”
寇夫人笑出声来,“那感情好,宫里的太医学识渊博,手段也高明,问问他们也许能治得好也未可知。亏得您这样的忙人肯费这个心。”
传星摇撼着手道:“治不好治得好, 都是命数, 我可能也不过是白帮忙。”
寇老爷趁势请他, “您今日难得有空光临寒舍,看这天也是要下雨的样子, 您可千万要赏光,不要急着走,留在我们家吃顿便饭才是。也要认真谢您送我这侄女回家来,光是嘴巴里几句谢,知道的说您贵人事忙,不知道的只当我们寇家不会做人,谢啊谢的,连顿饭也不舍得请人吃。”
传星默了会才说:“盛情难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寇老爷寇夫人便忙着起身去预备席面,一面嘱咐妙真,“妙妙,叫历二爷就在你这里坐一会,一会你引着历二爷到花园子里那间小花厅去。”
一时间人四散了,连三个丫头也不知钻到了哪里去。两面椅子对着门,一眼望出去,天上层层叠叠的黑云,把太阳遮得死死的,一点光不肯放出来。隐隐听见“轰隆隆”的声音,单是打雷,又不见雨。屋里地转上铺着一片惨兮兮的光,阴白阴白的,对于照亮是无济于事,反倒平添一种孤寂。
妙真知道姑父姑妈是有意把人留在这里和她坐着,大概他们是打算替她张罗一门亲事,要大富大贵,招架得起她这个折磨人的病的人家。她前两日还在心里笑,哪里可巧就有这样的人家?这可不就是现成的嚜。她暗暗觉得好笑,觉得这屋里凄冷得很,把脸偏向门外,不自觉弯起嘴巴来微笑。
传星坐在对过望着她半边脸上挂着那笑,比当初那一眼更迷人了。那时她的美丽是空洞浅薄而张扬的,如今叫人魂牵梦萦的面孔不再那样放肆地欢笑,那双烂漫动人的眼睛已经在世事冷暖中沉淀下来,看不见如初的波光。他觉得她是一件在世间流转多年的宝器,不知沾染了多少残酷风霜。但轻轻拭去一点蒙尘,仍露出一缕皓然的玉光。那幽幽的光里,藏着由那些风霜沉淀出的另一种隐秘的风情。
他一向不大喜欢年纪过了二十五岁的女人,觉得女人年纪一大,就要长出许多心眼来。倒很奇怪,她使他忽略了年纪上的条件。
两个人没有开口说话,传星是客人,受了主人的冷待,也不觉得尴尬,还坐在对过很随意地呷茶。觉得肚子里有点空,就歪着看那碟子里的点心。
妙真瞟见他蹙着眉,目光向那碟子里挑剔。碟子里摆着各式各样八块点心,他大概不大吃这些东西,好像一个都不认得。她就出声提醒,“那块梅花形的山药糕是没有馅的,不大甜。”
传星向碟子里一指,“这个?”
见她点头,他就拿起来咬一口。她又把脸扭过去看着门外,不知道是不是盼着早点下雨,好让他能早点走。
他吃完了拍拍手掌,又摸了快帕子仔细搽着指间,歪着脑袋并不看她,“你姑父姑妈是有意留我在这里。”说着轻轻笑了声,“这场面,倒像是当年议亲的时候和人家小姐相看。”
妙真没曾想他会这么直白地讲出来,楞了一愣,转过脸来。
他散散淡淡地笑着,“其实相看一面,到底也看不出什么品行性情来。只看到人家有几只眼睛几只眼,也让人家看看我有几条胳膊几条腿。婚姻嫁娶,不就是这么回事?先论家世,再论品貌,唯独不论男女间的感情。你知道为什么?”
妙真呆着没说话。
他笑着把脑袋端正了,“因为感情这东西,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今日有明日无,或者今日无明日有,谁说得准?”
妙真觉得他意有所指,有点疑惑,“难道你情愿娶一个根本不喜欢你的女人?”
“我也不见得喜欢她。就是喜欢,也不见得能喜欢她一辈子。”
听得妙真脸色变了变,不知这是什么鬼道理。
他扣着额心,又笑道:“我不明白你们女人为什么总把婚姻和感情扯到一起。男婚女嫁,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结合。比方我的正房妻室,她嫁给我,是因为我们两家的需要。她嫁给我之前,根本就不认得我,更说不上喜欢或讨厌。成了亲,倒仿佛一下子对我有了很深的感情似的,实在可笑。我那位二姨奶奶也是这样,嫁给我不过是府台王大人买了她来奉承我,也并不是她的本意。谁知嫁过来,也像是非我不可。女人是不是都喜欢把婚姻嫁娶当做一生的命运,然后习惯向命运低头?”
妙真本能地把脚往裙里缩进去,端正了身子,郑重了脸色,“我是不会喜欢你的。我有喜欢的人。”
传星丝毫没有意外,泠然地把腿架到另一条腿上,“我们似乎还说不到什么喜欢不喜欢上头。我们该议论的是婚姻。”
妙真横一眼道:“我也没有答应要嫁给你。”
“我知道。”他笑,“不过我劝你应该实际一点。你做了许多年的姑娘,发了许多年天真的梦,哪一个是实现了的?我是你眼前和未来最好的选择。”
妙真觉得莫名其妙,“这倒奇怪了,你娶你的二奶奶,是因为家里头定下的;娶你的二姨奶奶,是因为官场上觥筹交错不得不答应;你想娶我又是为什么?我们家早就没有了人口,就连我姑父姑妈,你也用不着要看他们的面子,是他们要看你的面子,全没有一点娶我的必要。更兼你也不喜欢我,为什么还打算要娶我?”
“谁说我不喜欢你的?”
“你方才说的,男女见几面,只不过看看对方是不是个胳膊眼睛齐全的人,根本不能够了解脾气秉性,说得上什么喜欢?你总不会告诉我,你是这一路上走来,看见我疯疯癫癫的样子就喜欢了我。”
他忽然顿住不说了,剪去说了句:“我倒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伶牙俐齿。”气定神闲地笑着,好像她说错了话,而他是在包容她,不和她计较。
妙真堵上来一股气,这不该说的话,起头是他起的,截断也是他截断的,天生当官的做派,什么都是他做的主。
雨陡地落下来,先噼噼啪啪砸了几颗在瓦片上,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倾盆而注,把门外几棵芭蕉打得乱颤。屋里袭进来一股草腥气和灰尘气味,冷的岑寂的的味道。雨把局面僵住,那头也不见人来请,这里也出不去,只能长久地干坐着。
隔片刻那雨又转小了,传星也向门外看,顺便看见对过她侧着的脸,冷冷冰冰的,带着点气。雨方才还那样大,这会又小得淅淅沥沥的。他想到她才刚说话的样子的,好像是在和他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