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姐有病+番外(224)
自此后,鹿瑛总去劝妙真。传星也隔三差五地就往寇家来,有时来访寇老爷,有时来访寇立。都知道他其实是来见妙真的。寇家上下不无笑脸相迎,最高兴的就属寇立,满亭里告诉人家历传星是他的朋友,将来还要做他的姐夫哩。外头人无不巴结奉承,不在话下。
这日传星又来,寇夫人见春色大好,特地叫妙真领他在花园里逛逛。妙真无论如何推辞不过,只好和传星走到小花园里来。寇家的花园不大,几条小径穿插纵横,曲曲折折地往绿荫密匝里爬去。妙真自走在半不前头,也不和传星说话,脑子里想着眼下这情形,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要剃了头发做尼姑,实在是赌气的话。她有这疯病,庙里也不肯轻易收她。她姑妈倒有一句话说得对,她如今的处境简直是几面为难。要嫁个穷些的,好比良恭,那是平白害了人家;要嫁个门第相当的,她的年纪又尴尬。数来数去,还真是传星说的,他就是她眼下和往后最好的选择。
但到底是不甘心的,一是为给人做三房;二还是因为良恭。她把一颗小石子踢着,觉得自己就是那颗石头,叫命运追着赶着,全不由自己。她低着头,没留意前头有人,倏然听见“哎唷”一声,才看见杜鹃不知哪里踅出来,把石头踢到她腿上去了。
杜鹃说是回了躺娘家,单领着一个小丫头。才刚进门,欲从花园子里穿回房去。陡地给石头打了一下,正要破口骂,看见是妙真和传星一前一后地走着,又把话咽了回去,笑着招呼,“大妹妹,大太阳底下,怎么领着历二爷在这里瞎逛?”
妙真看见她满面脂粉,有一种容光焕发从脂粉里透出来,不由得想到鹿瑛说的那些闲话。她抿着唇笑,“才刚在姑妈房里吃了茶,姑妈张罗席面去了,叫我领着历二爷在园子里逛逛。”
杜鹃长长地“噢……”了一声,眼珠子转到传星身上去,“久闻不如见面,前头有一天我看见老爷送历二爷出门,远远的还当是谁,那样的气派。今日近前看,真格是神仙似的人物。”
传星稍微点头,没搭话,杜鹃不得趣,领着丫头走了。
隔了会,传星踱步上前,和妙真并排走在一起,“这位就是你们家那位杜氏大嫂?”
妙真睐他一眼,点点头,“你知道她?”
“知道一点。”
妙真以为他是听见什么杜鹃的闲话,乜笑了一声,“历二爷还喜欢听人家家里的事?”
“是听你妹妹说,这位大嫂待你不大好,所以我才留心听你妹妹说了几句。要是别的闲话,我没那个空闲去听。”
他把条胳膊闲剪到身后去,另一只手抬起来,扯下片树叶在指上捻动着,好笑着说:“也很奇怪,我这个人,就是我自己家中鸡毛蒜皮的事也从不过问。可是因为与你相关,总是格外留心点。这倒不是说谎。”
他这个人话不多,来寇家好几趟,和她坐在一处也不会没话找话去说。多半是气定神闲坐着,妙真不开口,他也不开口。他要是开口,也多半是这些很直白的话。
妙真是不大相信的,冷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事值得你去留心的?我无家无业,了无牵挂。”
传星沉下嗓音来笑,像是嘲讽的意思,“你何不说你是孤苦伶仃,寄人篱下。”
说着,又把语气放得分外温柔,“我知道寇家人待你虽然周到,却并是真心。他们眼下热辣辣地替你我撮合,无非是想借你攀上我这层关系。你心里不喜欢他们利用你,但又没有旁的路可走。”
一语中的,妙真沉默着。传星睐着她,调侃道:“你不如就嫁给我,跟着我回京城去,从此以后不理睬他们,叫他们的如意算盘打落空。”
妙真斜了下眼梢,“我要是真嫁给你,你不说谢他们,还要过河拆桥,岂不是太没良心了些?”
传星把眼转向前头,悠然地说:“这倒不妨碍,不过是在南京织造替他们说两句话,就算谢了。再想要别的,全看你答不答应。不过我在想,你说良心这话实在好笑。你的事你那丫头在船上和我说了不少,你带着良心辗转了这么多年,遇到的人,碰上的事,又有哪一个哪一件是因为你的良心就轻易放你一马的?”
妙真没由来感到一阵酸楚和唏嘘,低下头去,自己觉得自己简直愚不可及,所以才把人生过得如此坎坷。
传星歪着脸看她,口里尽管是有些讽刺的意思,心里却觉得她这份“蠢”格外可亲可爱。他倏地说:“其实人要是心肠坏一点,日子反倒好过些。你嫁给我,往后就可以叫这些人来看你的脸色,这也是一种好处。”
妙真抬起头来,“你这个人怎么说起男女婚姻,总是说好处?真是冷血。”
传星笑了笑,表示无辜,“我想要和你说感情上的事,可你一早就说过了,你不喜欢我。”
“既然知道,还和我纠缠什么?”
传星拦在他面前,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脸色一片轻盈的认真,“我也说不清,也许是你不喜欢我,我就偏要喜欢你。也或许,是我这个人太自大,不信你有一天会不喜欢上我。我愿意花时间,花钱去赌一赌,我喜欢赢的感觉。”
“要是你赌输了呢?”
“赌输了……”他把眼睛望到天外去,“在你在我,都不会有什么损失。你把男女之情看得太重大了,其实没那么大,人是不会因为感情上的不如意就死的。”
第93章 碾玉成尘 (十一)
传星有传星许多关于男人女人间的道理, 他时常来,时常和妙真说起。妙真听得多了也能领会他的意思,他无非是要她放下情感上的顾及,投身给婚姻。
妙真本来一直没有打算要嫁给他, 随他去说, 也随寇家如何劝,她都是无动于衷。可当有一天, 她和传星坐在屋里说话, 她忽然听见几声女人的笑, 不像是从自己嘴里溜出来的, 然而屋里又没别人, 只能是她自己笑的。
令她猝然想起去年还住在邬家的时候, 她睡在东屋里, 也偶尔听见隔壁白池同邬老爷别扭而和谐地说笑,那是个雪天的下午。她卧在床上,隔墙没有起伏的说笑声仿佛翩然坠落在她床前的熏笼里,噼啪噼啪地烧了成了灰。如同眼前这一刻, 新点的蜡烛也是噼啪噼啪地绽响了两下, 冒出一缕青烟,把她那颗从没有疲倦过的心忽然间烧成了灰。
同时也是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彻头彻尾地理解了白池那一番转变,是对生活的一种没奈何的妥协。人无论再如何抵抗,也不过是在跟命噘着嘴使小性子, 模样倒是可爱, 可毫无力量。小性子终有臣服的一天。
她突然觉得她的这一天到来了, 一下子老了许多岁似的。想起过去的自不量力,总以为自己会是受命运格外眷顾的一个, 因为相貌太出众。可她这美既没能倾城倾国,更未使生灵涂炭,美丽与天真,都是百无一用的东西,不过是等着在残酷的流离中逐渐被尘掩土埋。她早晚是要嫁给一个人的,当这个人不是所爱,是谁又有什么差别?
她力不从心地笑到脸上来,“天快要黑了,你该走了。”
传星扭头一看门外的天色,果然时近黄昏。奇怪的是跟她坐在一起,即便没说多少话,时辰也过得格外快,悄然地就溜去了半日。他有几分流连不舍,也立起身来,“我想,你要是不送送我,你姑妈少不得要唠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