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姐有病+番外(50)
雨丝零落,芳原绿野无不是烟笼雾罩,连长河上也是蒙蒙一片。细雨密密麻麻地绽放在水面上,如同千万张小嘴张着汲吸雨水。良恭恰好在下头阑干前站着,没打伞。妙真望住他背影回想一下,很少见他打伞,他即便在雨中也是走得不慌不乱的翛然,仿佛已经淋了一身雨,索性就犯不着躲了。
他忽然回头,妙真受到惊吓,忙往后避退一步。他看见她飘渺如烟的裙,想着真是一场烟雨好景,玉山如醉人艳冶。
回过头又想起严癞头与他姑妈的话,检点如今,竟然真格给人安分守己地做了个下人。转念他又在心里反驳,都是为了来日能投靠安阆,谋份前程而已。
至于能不能说服自己,其实他也心虚。
倏听妙真在上头喊:“良恭,伞呢,搁在哪个箱子里的,你去找来。”
装杂物的箱笼都搁在底下舱内,良恭钻回去找。不时走到上头,将一把伞撑在妙真头上。
妙真仰头看,是把新伞,湖绿的绸做的伞面,薄如蝉翼,上头又绘着一支白玉兰,淡如轻烟。伞骨用的是石绿竹,伞柄是犀牛角,给他握住,那手背上有几条错综复杂的青筋,好似在“突突”地跳着。她留神听,分明是自己的心在跳。
尤家从没有犀牛角做伞柄的伞,外头伞铺里不卖。那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本钱太高,犯不上。她听说良恭家里早年是开伞铺的,心里仿佛有细绵绵的雨落进去,起了微澜,“这伞,哪里来的?”
良恭嘴叼着根草,他望着面前一片远山遥黛,把那草根子翻来覆去地在唇间摆弄着,“自然是箱子里翻出来的。”
妙真就是看不惯他这副样子,没正行。她瞪他一眼,“哄鬼,家里从没有这样的伞。”
他不耐烦,“那就是外头买的。”
“外头也不卖这样的。犀牛角做头做柄,谁家把钱花在这没要紧的地方?你爹原是开伞铺的,你会不晓得这道理?”
良恭把那草根子吐出去,眼仍是不看她,嘴仍是敷衍,“我家里翻出来的,搁着也是落灰。”
她抬眼绕着伞环顾一圈,“搁了几年了呀,还新得这样?”
他瞥她一眼,张开嘴,舌尖舔着唇角,终于没奈何地承认,“我新做的。你上回不是要我赔你的伞?”
那不过是句随口的气话,他竟铭记在心,行动在外。妙真笑着想,这里果然连雨都是甜的。
隔会又问:“这伞面上的花样也是你绘的?”
他慢慢点着头。
“你还会丹青?”
“少见多怪,我不配还是怎的?”
“我可没这样讲。”妙真横他一眼,两手握着湿漉漉的阑干上。
他那副懒散模样仍旧投映在她偷偷斜挑着的眼睛里。烟雨把他的脸浸得愈发白了,他歪歪斜斜地站着,半片胸膛给雨淋了个半润。她的确是讨厌他这副流里流气的样子,但要他像安阆那样端正,她想想又觉得没趣。
又隔半晌,“既有这手艺,怎么不子承父业,也开间伞铺?”
良恭反手伸进襟口挠着皮肤,避而不答,“这笔账可就算两清了,往后不许再叫我赔。”
妙真乜他一眼,难得没有发火。因为心里涓涓冒着蜜意,想恼也恼不起来。
他们就在甲板上站着说了会话,比及雨住,良恭辞回底下,妙真才收了伞进屋。还没找到地方隔放,就听见花信在罗汉床上笑,“难得,你今日没对良恭发火,真是到了外头来,百事顺心,人也和善了许多。”
妙真皱着鼻子剜她一眼,“我平日就不和善么?”
“和善是和善,只是你起头就不愿意老爷太太找小厮伺候你,所以自打良恭进府,你是处处刁难,恨不得把人立刻赶出去。我都看不过眼。”
外人都是这样认为,只有妙真此刻才惊觉,她对人讲话一贯是和善可亲的,唯独对良恭讲话一向语调重。
此刻计较起来,那些重的词或调,都仿佛是狠狠的敲门声。不过是试图砸开她自己懵懵懂懂的一扇门。眼下,她终于后知后觉地砸开了这扇门,胸中如浪头般起伏不平。
这一夜她是死活睡不着,伴着花信与白池绵绵的呼吸,将自与良恭相识以来的种种细节都检算了一遍。发现竟连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记得——
他说过什么话,大多是不敬调侃的口吻;他每一分表情,也大多是不尊佻达的神色。唯独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沉寂,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里头藏的心事。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仿佛带着些沉重历史走在人群中,缄默着,用满不在乎的笑脸来掩埋他落了灰的心。
不管他是什么人,妙真也得到总结,她是爱他了。因为她原本该爱的那个男人,他一走,她就不再能记得他的音容。安阆在她心里几乎是面目模糊的,她只记得他的身份。
她怀着这个甜蜜的结论睡在铺上,觉得自己像陷在个温柔沼泽,有些湿热的泥土爬上她的皮肤,把她周身包裹起来,她没有丝毫抵抗的力气,任凭心在承认这不可想象的事实。
她这会检算过往,才发现从前那些年月并未爱过什么人,从前过的是个千金小姐规范的日子。爱上一个人,得从新婚开始。因此这份不同,令她又骄傲一点。女人总是想与别的女人与众不同一点,哪怕这点不同是不合规矩的。
她悄声起来将那柄伞藏到床底下,生怕花信白池拿去使用。同时也盼望这,客雨常来。
天总算舍得成全人一回,这雨半夜又下起来,一连下了好些日。河道涨潮,风急浪涌,管事的与寇立商议着将船靠岸,等潮退一些再行。
岸上不远有处厢坊,寇立在船上待不住,想着良恭这个人外头看着也有些轻狂模样,倒与他是同路人,便领着良恭下船坊间闲逛。
妙真晓得寇立这个人好耍,心里不情愿,一径追到底下甲板上去,“嗳!”
那二人回首,她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对着寇立把嘴撇一下,“早些回来啊,不要在外头胡混,鹿瑛管不住你,不见我有她那样的好脾气。”
寇立笑嘻嘻走来推她到楼梯底下,“大姐姐只管放心,我逛逛就回。你快回屋里去,下雨呢。”
妙真回去后也有些坐不住,捱到午饭后,非要下船去走走。
林妈妈拉着她劝,“岸上湿漉漉的,有甚好走的?走得满鞋的泥泞。”
“哎呀妈妈,成日荡在这船上,我整个人都是虚飘飘的,叫我到岸边走走嚜,横竖也没有人。”
林妈妈劝她不住,便吩咐白池拿伞跟着下去。妙真不等她去取伞,就从床角把那把湖绿的绸伞拿出来,“打这把。”
白池撑开看看,“这伞哪里来的,不是咱们家的旧伞。”
问得妙真心里一阵窃窃的欢喜,却不答话,只抿着一抹笑意,高深莫测的样子。
去喊鹿瑛,鹿瑛不乐意踩泥,说要午睡,只得她两个沿着岸边走一阵。
时下嫩绿遍匀,密密匝匝的草地里哪里浸着水。也看不清,妙真一脚踩下去,踩湿了鞋袜,忙提着裙子脚跳到一边,笑着嚷,“真是讨厌!鞋袜都湿透了。”
她这种对什么事都感到新鲜的态度在白池看来实在多余,那不过是千金小姐居高临下的一种好奇心。真叫她长在这烂泥里,她又未必觉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