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44)
喉头涌上腥甜, 沈怀珠遏制不住,一口鲜血呕在地上,忍痛的呼吸声在堂中显得格外清晰。
面前传来“咣啷”一声响,繁复纹路的符牒被扔在手边,沾上她的血, 如她一般,像一条拼死挣扎, 妄图求得自游的红尾鱼。
“副阁使既知这兵符无用,还夺回来做什么?”沈雪霄坐于高堂, 寒声发问。
“主上何必多此一问……”沈怀珠咽下一口血,艰难发声,“裴家次子已领亲兵杀来,裴青云也在调集大军,若非我们早早撤离,恐……”
“恐河西已是我的囊中之物!”沈雪霄怒喝一声,扬手掀翻座畔的熏炉。
未燃尽的香尘带着火星倾洒一地,堂中寂寂,满室无声。
只有谷三哆哆嗦嗦跪下来,鼓足勇气道:“主上息怒,副阁使心细如发,自来行事谨慎,这回必是揆情审势,才会做出这下下之策啊!”
“此言有理。”楚念生也站出来,拱手道:“料想副阁使也是别无他法,这才想杀了那齐韫,替主上除去裴青云手下这一猛将,夺走符碟虽是顺手之举,但也是在赌其中利害……”
一旁颧骨微高的男子冷嗤,唱着反调:“我看不尽然,副阁使此次偏误过甚,不单单坏了主上大事,夺回来的符碟也无丝毫用处,甚至连齐韫都没捅透,竟让他生生捡回一条性命,实在是……逃不了倒戈之嫌。”
沈雪霄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闭了闭眼,未置一词。
三日前鹊关尘嚣漫天,山雨欲来,他指剑正待直取河西,她从前方杀到他马前,一脸焦灼地告诉他关内有诈,裴青云领着亲兵即刻就至。
那时除了脚下的残兵败将,放眼往前空空荡荡,滚滚狼烟飘散,被风吹作一道浓厚的烟瘴。
沈雪霄骨脉中喷张的,因攻城掠地而沸腾的血液渐次消凉,过分的顺利让他不由得心生狐疑。
而他那位颇为信赖的副阁使,殷急到眼含热泪,连握刀的手都在止不住颤抖。
他自据之后财赀大多付诸军马,往往缺匮,部下精锐畜养不易,多年蛰伏待发,最是爱惜羽翼,若只因一时之快自入罗网,实在是万分的不值当。
是以撤军五里,那裴青云次子率亲兵而来;十里,不闻响动;二十里,裴青云才带大军姗姗来迟。
若非沈怀珠多番劝阻,这时间足矣让他踏平河西,打通两地之间的犄角,彻底垄断陇西。
思及此,沈雪霄的目光如一把刮骨刀,从沈怀珠身上寸寸刮过。
她这大相径庭的行事之风,让他内心犹疑斗转。
“为何要退阁?”沈雪霄反问她入堂时的话。
少女发丝凌乱,血染朱唇,一张笑靥已然不成,却仍扯着唇角冷笑,“做一把刀做的久了,想当回人。”
沈雪霄面色陡然阴沉,“你未将此事办妥,却乘机骗走最后一颗解药,如今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话落地,施刑之人洞悉主子的想法,一鞭毫不留情笞到少女身上。
沈怀珠这次咬牙受下,却还是因着贯力再度扑倒,唇间的血一个劲往外溢,她吐字不清,思路却异常明晰,“您最初要的……不就是齐韫身上的兵符?如今、手下为您拿来了……堂堂大梁国君,难道要言而无信?”
她缓了缓,似是知道裴青云要说什么,提前堵住他的话,“至于途中的迁令,合该算到另一回去……”
沈雪霄看着面前强撑意识的少女,皮笑肉不笑,“一载不见,副阁使口齿见长。”
身后的人又要甩鞭,正是蓄力,被门外清朗的一声“慢着”打断。
沈怀珠在混沌中觉得这嗓音很是熟悉,努力地转了转眼,想要看清此人的面孔,却到底只看到那雪色襕衫上的一角蔓草暗纹。
*
沈怀珠清醒过来,视线中出现的是刺亮白光中年轻郎君如描的侧影。
让她恍惚以为,这又是在河西哪个平白无故而暗流涌动的日子,她在晨曦初照中迷蒙睁眼,数日不见的那人安静坐在她的榻边,正低头认真翻看手中军册,见她醒来,紧琐的眉目舒展,温声道:“醒了?”
“醒了?”
榻边人的声音与记忆中重叠,音色却与她所惦念的并不相合。
沈怀珠凝聚目光,看清了此人的面容。
内睑偏细长的杏仁眼,鼻梁挺直,唇形锋利,墨色青丝与雪色襕衫相衬,瞧上去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分明是不该出现在此地的。
可沈怀珠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当初在隰城曾数次阻拦她——
“沈娘子无梯无凭,如何能走?”
“……齐小将军乃至诚之人,沈娘子就要这样舍弃这份真情?”
“何不再等等,等分说清楚再做打算也不迟。”
那时他或许在说——
拿不到兵符,你如何回去?
骗取齐韫的信任不容易,难道就要这样轻易放弃?
何不再等等,等一个最佳时机,我会助你做最好的打算……
沈怀珠平生从未觉得这样累过,她不再看他,只轻声道:“多谢你救我。”
周映真依旧是端方雅正的姿态,这回却摒弃了那些弯弯绕绕,直白道:“不枉我日夜兼程,好赖没让你挨上第三鞭。”
沈怀珠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你到底是谁?”
周映真微微叹了口气,尾调拉长,带着几分真情实意的纵容:“第一次见面就同你说过,是故人呐,沈娘子。”
“我不记得你。”沈怀珠说。
“没什么好记得的。”他并不失望,淡笑说:“你只需记得,我与你是同一路人。”
他这突如其来的示好,让沈怀珠心生诧异,她来不及思索其中关节,只道:“或许以前是,但很快就不是了。”
周映真闻言点头,“你所言不差,沈雪霄半个时辰前已松口,五日后你入青崖谷,倘若出得来,他便放你走。”
此事约莫也是他的功劳,沈怀珠这时再也无法相信他是出于单纯的好心,撑起身子,警惕道:“你如此帮我,所求为何?”
“求你心中所求。”周映真深深看着她,“或许我早该调查当年之事,否则不会让你认贼做父这么多年。”
认贼作父这四个字冲击太大,大到沈怀珠两耳像是被利箭贯穿般激烈嗡鸣,心头狂跳不止,怔仲许久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当年横死在吐蕃边界的商队,出自沈雪霄之手。”周映真平静陈述。
彼时沈雪霄初初自据,虽在前朝动乱中侥幸得以立身,奈何受河西、剑南轮番滋扰,频频操兵致使廪费紧张,偏偏又未与吐蕃相商得宜,正是四面楚歌的时候。
那支财货丰厚的行商队就那样不偏不倚,撞在他嗜血的剑锋之下,让他开了一把恰时好刃。
他留下了当时懵懂无知的沈怀珠,为她赐名冠姓,让她生死拼杀,千磨万砺将她打造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还自以为良心未泯,施舍颇多,是以心安理得地指使、驱驰、弃舍……
沈怀珠手脚冰凉,浑身战栗,她后知后觉,这才明白过来沈雪霄携珠而来的那句“你双亲用此换你能活命”,是何意义。
那点微不足道的,对旧恩的感念湮灭殆尽,也衬得她血风肉雨的前十年如同笑话一般。
可她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只是问:“告诉我这些,你的目的是什么?”
不等周映真回答,她自顾自继续道:“如果是想让我杀了沈雪霄,你的目的达成了。”
年轻太傅朗如明月,温润带笑的眉眼却尽是薄情,唯有在望向面前的少女时才会融化开些许,“沈雪霄本来就该由你杀,但不是现在,你不必心急,我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