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49)
暗卫大喜:“楚副使英明!”
不同于先前的小打小闹,此次的穷追猛打让沈怀珠始终逃脱不开,她在雪中跌跌撞撞,长时间的剧烈奔逃几乎要让她一颗心跃出喉管,耳边风声不绝,掩盖了不远处鈋钝的兵甲摩擦声。
沈怀珠来不及思索,一把拨开身前半人高的鹴草,不想除了大片的营帐,放眼往前空空荡荡,竟是被掩藏的一处雪坡。
慌乱下,她已是一脚踏空,顺着雪坡滚入了此处的巡列队脚下。
她被不由分说钳制住双手,一左一右挟持着,压到了他们口中的将领面前。
“将军,营中闯进一个女郎,打从陇右方向来的,不知是不是来此探查的细作。”兵卫如实禀报。
那人背对着他们,似在与军中副将商讨事宜,沈怀珠的头被摁得极低,只看得到那皂青色的乌皮靴,还有靴上那双修长紧实的小腿。
“细作?”
他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哑,随即乌皮靴碾转,锐利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刺穿。
沈怀珠在听到那声音的瞬间便心头一震,被钳制在背后的双手开始止不住发颤,一时连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抬头。”那人发话。
沈怀珠被扯着脑后的发仰起头,眼一抬,对着这些年只会出现在回忆里的,熟悉又陌生的眼。
倏忽间雪尘大作,朗朗晴光被眼前的身躯遮掩,铮铮兵戈声消隐,前尘旧事在二人之间飞闪,浮光掠影般,仿佛天地间唯剩他们。
那人的眉眼在风雪中有些飘渺,沈怀珠却不知为何看得很清,她看到他先是明显一愣,而后薄唇张合,一字一字念出她的名字,“沈、怀、珠。”
他冷冷盯着她,咬牙切齿:“你还敢回来。”
沈怀珠望天苦笑,孽缘啊,当真是孽缘。
众人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不寻常,俱是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无一人插嘴。
沈怀珠总觉得久别重逢该说些什么,搜肠刮肚半晌,只道出一句:“说了要后会有期的啊,齐韫。”
齐韫连连点头,一副恨极了她的模样,“好啊,这一次,我定好好会一会你——带走!”
沈怀珠与他擦肩而过,却在走出五步开外后再也强撑不住,两眼生黑着栽倒下去。
最后的意识是四周嘈杂错乱的脚步声,还有一人慌乱奔来的呼喊。
“沈怀珠!”
第39章 身畔
风雪吹倒了少女不堪一击的躯体, 高矗在营盘中央的主将军帐慌忙张开臂膀,拢紧她即将零碎的花瓣,珍之重之纳入怀抱。
内帐昏暗, 隔着座屏上透光的堆漆戏禽图, 隐约能看到外帐两个争执相对的身影。
沈怀珠尚是初醒,茫昧中听到了女子急促的说话声,紧接着, 齐韫事不关己的话音漠然响起。
“那就冻死好了。”
她这才觉得冷了起来,蜷着手脚瑟缩好半晌, 终是有力气拥着棉被起身,清明下来的视线已不见座屏后的高大身形, 唯有一道倩影驻足, 像是十足无奈般,转身绕屏而来。
沈怀珠看到她, 怔忡片刻,轻声唤道:“江医士。”
江瑜之兀自将榻前的十五连盏灯点亮七盏, 湮灭博山炉内还未烧尽的安神香, 而后端着青瓷碗送到跟前, 淡淡道:“既然醒了,就先喝药罢。”
沈怀珠半年未曾用过药,仰头灌了大半碗后眉头锁得愈紧,最后再也抑制不住似的,匆匆搁下碗, 另一只脚还未下榻,便张口呕了出来。
她面色发青, 抚着胸口平复喘息,良久, 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有气没力道:“虚不受补……浪费这样好的药,真是对不住……”
江瑜之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最终叹息道:“我去为你盛些粥来。”
身心一朝松懈下来,沈怀珠昏昏沉沉好多日才有些精神,她被拘着卧在榻上,除却江瑜之和今早往帐中挪炭盆的药僮,其余的什么人也不曾见过。
江瑜之大约因鹊关一事对她有所介怀,多数时候并不理会她,而沈怀珠由于身子亏虚,颇为气短懒言,话其实不算多,只经常靠在隐囊中,一个人听着外头的兵士操练声,默默对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出神。
听到身畔的动静,她连眼波都疲于晃动,只木木说道:“放下罢,我自己会喝。”
久不见回应,沈怀珠迟钝错去目光,猝不及防与青年黑沉沉的眸子撞上。
沈怀珠的心跳似乎停滞了一瞬。
她这时才有机会仔细看他。他比两年前要硬朗许多,眉宇间已经有了成年男子该有的深厚,骄锐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陵砺的骨相线条,和那更为夺目的英华之姿。
只有那双眼。
乌黑、凝重、波澜不惊,一如从前他每次望向她。
而她连什么反应都忘了,只眼睁睁看着他欺身,手臂环向她的后背,几乎将她整个人拥进怀中,甚或触碰到她柔软的后腰。
是极亲密的动作。
沈怀珠愣愣的,只望得见他近在咫尺的脖颈,和那颗棱角分明的喉结,他身上的气息无声无息倾压下来,不动声色将她缠绕、包裹,是那样熟悉,熟悉到她忍不住想落泪。
她也的确落下热泪来,夺眶而出的泪珠没能淌落,就先被青年曲指轻轻沾去。
脸上的痒意让沈怀珠拉回一半心神,她下意识昂头,在一片朦胧中看到青年讥诮勾起的唇角,还有满眼的冰冷之色。
他瞧了眼指节上的晶莹,不咸不淡开口:“你如今这滴泪,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情绪上的重压,远比直接了当的皮肉折磨更教人难捱,沈怀珠此时才发自内心觉得,她与齐韫之间那些没能说清楚的瓜葛,早在这空白的两年趋于平淡、模糊界限,至此成为一种近乎执念的报复和纠缠,再不复当年了。
她忍下汹涌的泪意,敛目回身,不去看他。
齐韫似乎也没有耐性和她迂回,收好方才从枕下摸索出的剑穗,毫不犹豫离开。阔步饶出座屏时,与刚刚进帐的江瑜之不期而遇。
他停下脚步同她说话,低声细语的,沈怀珠听不真切,只循着暧昧的烛火,窥见了戏禽图屏面上两人交头接耳,紧紧相依的剪影。
连影子都是那样登对。
她忽然想起今早往帐中挪炭盆的几个小药僮之间的私语,许是年纪小,不懂得遮掩情绪,他们的话教沈怀珠听去大半,剩下的一小部分单是猜也猜得出来。
江瑜之相伴齐韫近两载,二人情投意合,只待婚娶。
而她的出现,实在不合时宜。
她笑了笑,有些苦恼,怎么总是那样不合时宜?
江瑜之这次过来,话突然多了不少,她会同她讲愈冷的天和帐外漫野的鹅毛雪,讲贪玩的新兵堆了栩栩欲活的雪狮子,最后如何被齐韫一枪戳散。
她提到了千里之外的京都,谈起被幽禁的太后时会眼泛泪光,而那位飞快长成的少年帝王,终于走到了常人难以胜任的至高处。
江瑜之没有提及过去,也没有提及她不在的两年发生过的任何一件事,仿佛这两年于她而言,只是一场冗长而斑驳的幻梦,醒来后轻易从她的记忆里消逝,连一丝残影都不剩。
沈怀珠见她绞尽脑汁,像是实在找不出旁的话头,便主动问道:“小阿枝不必你照顾了吗?”
江瑜之怔了怔,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不必了。”
沈怀珠想起当初的应诺,面上浮起歉意,却发自内心为此高兴,“那她当是大好了,还要烦请你替我传封信给她,待我何时能走动了,定去隰城与她做伴,为她折最漂亮的玉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