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60)
裴子珩十分应景地捡起地上的火筯子,无声缀在二人身后。
原地只剩父子二人。
裴青云上下打量齐韫一番,蹙眉问:“嘴上的伤怎么回事?”
方才在席上他因此沾不得酒,前来劝酒的被他拒走一拨又一拨,偏生自己仍是一副意态闲适,满面春风的模样,裴青云想不知他没有受伤都难。
“咬的。”齐韫语意暗昧。
裴青云却已明白过来,神色转为严厉,思忖几息,道:“你母亲去的早,有些事,合该由我同你说……”
“父亲放心,我有分寸。”齐韫打断他。
对于齐韫,裴青云到底是放心的,闻言也未多说什么,转身吩咐道:“跟我来。”
父子一齐送别了厅中酒客,回到屋中商酌婚礼事宜。
令裴青云意外的是,齐韫已将此事前前后后都考虑周全,其中几处细节,他再三思索,也未发现不妥之处,便也随他去了。
齐韫满心都是此事,见裴青云没有异议,遂要去找方执玉商讨详尽,行至门外时,裴青云忽然叫住他。
叫住了,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轻轻叹出一句:“去吧。”
说罢负手回身,不再看他。
身后的脚步声渐远,裴青云提起横架在兰锜上的镔铁剑,拔出黑檀木的剑鞘,低头细瞧,剑锷处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
裴青云的剑。
他便无声笑了,眼泪滚烫地滴落下去,他自语:“岚娘,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子戈,他真的长大了。”
沈怀珠身世特殊,婚仪中的六礼甚至走不全,恰恰齐韫对此事几乎是急不可待,省去这些繁琐的礼仪,婚期被拉得极近。
齐韫不愿委屈了她,事事躬亲,陪奁聘财皆是由他置备,一连许多日见不到人影。
这样一忙,直忙到了上元之时。
月色婵娟,灯烛华丽,千门开锁,长街如昼。
如网的竹架高支,霓绛连天,其上白鸾转花、黄龙吐水、浮光洞……样式之繁多,光彩之灿烂,直教人眼花缭乱。
再往前,拓开的大片空地上,诡奇巧妙的绳戏、竿木等杂戏轮番上演,旁侧亦有驯兽、燎炬之类,四遭被围得水泄不通,前头的不知看到了什么,纷纷拍手喝彩,一派哗然。
人头攒动中,少女被青年拦腿扛起,她便坐在他的肩头,轻轻巧巧,将其下的精彩尽收眼底。
这处看罢,又听后方震鼓叫噪,便见大絙之中,立大旗为界,两方赤膊大汉摩拳擦掌,正是在准备牵钩。
其中有人认出了齐韫,便朝他招手:“将军,可赏脸一戏?”
齐韫在人潮拥挤中牵紧沈怀珠,笑回:“改日。”
众人了然,纷纷笑闹:“将军好事将近,提早恭贺了!”
“不必提早,大婚之日,管诸位喜酒。”
齐韫留下这句,再无心理会背后附和的叫好声,慌忙随脱手离去的少女没入更加拥挤的人潮。
可人海茫茫,来来往往的人群如流水般在眼前涌动,他却再找不见少女的身影。
一种莫大的惶恐笼罩住他,嘈杂喧阗在他耳中失了声,人流也开始拉长,变得模糊,恍如一场迷梦。
他不安地张望,终是有所觉般,蓦然回首,如愿望见不远处的花灯下,少女被彩辉照映着的身影。
他慢慢走去,见她转头朝他笑,弯起的翠眉随之舒展,眼波流盼,绿鬓生烟,美的犹如天边那抹清丽又朦胧的月。
她晃一晃手中琳琅作响的水晶面帘,问他:“好看么?”
齐韫只定定瞧着她,答:“好看。”
摊主娘子见状乐不可支地掩唇笑起来,打趣道:“娘子貌美,你家郎君都看痴了!”
沈怀珠也笑,踮脚将面帘挂到齐韫耳上,瞧着熠熠流光遮住他的半张面,在他微敛的眸子下轻晃,认同说:“是好看。”
摊主娘子也赞:“这面帘戴在这位郎君脸上,倒有种别样的风情。”
面帘自然是买下了,沈怀珠也走的累了,她随意找了处棚铺歇脚,使唤着齐韫给她买酥酪。
齐韫犹豫片刻,去对街挂满红绸的招幡底下交谈几番,抽出一条回来,替她仔仔细细系在腕上,声音又低又轻:“系紧了,就不会找不见了。”
沈怀珠便想起最初在幽州,她因着齐韫不肯为她买红绸而怄气,甚至由此忘了一贯秉承的信条,放下狠话,转身就走。
如今细细回想,彼时的他们,谁又不是犹斗的困兽,明知不可为,偏还怀揣妄念,欲破枷锁。
她回过神,发现他掌中还躺着一条红绸,便接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为他系上,拍拍上面漂亮的蝴蝶结,道:“红线系好了,郎君且放心去罢。”
齐韫听她这样说,才总算放心似的,起身离开。
沈怀珠便悠闲吃着元子,看棚外的孩童嬉嬉闹闹踏歌玩。
不大一会儿,跑来一瘦瘦的小童,递给她一盏兔儿灯,指指对面,“有位郎君给你的,说他在巷口等你。”
沈怀珠腹诽齐韫又在搞什么花样,掏了些梨膏糖给小童吃,提着灯寻去了。
巷口无人,沈怀珠不免心生狐疑,见内里隐约似有人影,便又走得深了些。
待人影清晰了,她正要唤:“齐……”
陡然发觉不对,声音冷下:“你是谁?”
那人影闻声缓缓转身,手中的兔儿灯将他素青色的袍角照亮,像是绿丛上一捧洁净的雪,他看到她,露出一弯温和的笑:“怀珠,好久不见。”
烟火弥天,花灯摇曳,君子如竹如玉,宛若画中人,遥遥与少女相对,分明该是久别重逢的融洽之景,却让沈怀珠觉得脊背一阵阵生寒。
“你怎么在这?”她抑制住心中的种种疑虑,冷静出声。
周映真面上故作黯然之色,“怀珠不愿见到我?”
当初在陇右确实是因为他,沈怀珠才能逃过一劫,即便她对他略有微词,到底不好真的说什么,只得僵硬回道:“没有。”
周映真盯着她看了须臾,轻叹:“你果真是把当年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年在扬州,若非你拼命阻拦,代我承受,我早已被我那嫡兄推入河中,化作蓬莲底下的淤泥,哪还能有今天?”
沈怀珠听得云里雾里,一时是他所说的那些过去,一时是他口中所谓的嫡兄。
不禁迷惑,周家主母到死也只得他一个,何处又来的嫡子?
只听他自顾自的,接着说:“不过你放心,欺负你的人,已被我亲手溺死,连超生都不得了。”
沈怀珠怎么也听不懂,心中又记挂着齐韫,渐渐有些不耐烦,索性直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映真顿了顿,直视她的双眼,语气认真:“沈怀珠,你跟我走吧,河西护不住你的。”
沈怀珠心觉他这话隐藏着泼天秘辛,不由警惕地往后退。
他心切般一步步跟上来,朝她伸手,“我知你从不需要谁的庇护,但最起码,你不该继续待在河西。”
“怀珠,其实我……”
一道利光从天而降,狠狠自当中劈下,伴随着少年恼怒的呵斥,将周映真逼退数步,“别碰我阿嫂!”
周映真的神色有转瞬即逝的阴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震惊,“你成婚了?”
沈怀珠不愿向他透露有关自己的半点状况,避在裴子珩身后,并未回他的话。
裴子珩长剑指着周映真,欲要上前动手,被沈怀珠拽住,“子珩,莫要冲动,我们先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