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75)
然而如今的她有心无力,思虑太多也无用处。
槐序廿八,街上一早锣鼓喧天,声声叫卖不绝于耳。
沈怀珠推开窗牖,携着药香的桃花风吹了满面,往下看游人如鲫,医馆翻飞的招幌底下人头攒动,不知何事,招来如此多的人前来买药。
恰巧绿凝推门进来,沈怀珠便开口询问。
“娘子不知,今日是药王诞辰!到时要以彩桥抬药王神像,游行过市呢!”绿凝一面高高兴兴回她,一面将新鲜采来的艾草悬于门户,说这样能消禳毒气。
不大一会,又端了药炉子往外,叨咕着说,要把这里头的药渣倒进药王庙门前垒砌的池子里焚掉,以求药王神能保佑她尽快痊愈。
沈怀珠笑笑,一切随她去。
至晌午,药市中有人击牲设醴以祝嘏,人多而集为会,有为首者掌之,醵金演剧,不远处的庙内钟磬之声鸣响不断,戏台上好戏连台……
这样热热闹闹了一天,沈怀珠也倚在窗边看了一天。
百般聊赖捱拖到灯火阑珊之时,她已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的,她好似看到了齐韫。
“又入梦了……”她咕哝一句,懒手懒脚地往他怀里钻。
这人似乎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扫在她的发鬓,痒的她伸手胡乱去抓。
指尖无意识地刮过高挺的鼻骨,擦过两瓣凉软,抓来抓去,抓到一截棱角分明的下颌。
沈怀珠登时清醒。
房里没有掌灯,微弱的光线透过窗牖映在青年盛笑的眉眼,昏黄浅亮的,将他黝黑的眸照得明光若水。
发觉被他横抱悬空,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怎么回来了?”
“自然是心有灵犀,感知到娘子无穷的思念,特地赶回的。”齐韫答非所问,抱着她径直往榻边走,将人安放妥当,撑臂与她平视,半是认真,半是调笑:“早知娘子这样想我,我就该早些回来。”
他从外头的一路祀祷之地行来,沾染一身檀香气,俯身时无声将她包裹,质朴而深沉的味道,安抚她数日以来烦躁的心绪。
洗漱罢,他只着里衣贴过来,拥着她说起朝中的一些事。
总得来说,并不算棘手,余孽该杀的杀,该治罪的治罪,功臣该赏的赏,该提拔的提拔,另擢一批寒士入朝,是为圣人意欲培养的爪牙。内廷里头大换了一回血,动静闹得也委实不小。
唯有周映真是个意外,被削籍为民后,他的尸身葬于一场意外燃起的大火,最终仍以罪臣之名入史册。
二人说到这里,双双沉默下来,俱能猜到背后内情如何。
“他之前同你,是何关系?”过了须臾,齐韫忽然这样问。
“怎么,你吃醋了?”沈怀珠两手攀上他的脖颈,幸灾乐祸似的。
齐韫笑着摇摇头,碎发压在他的脸侧,半明半昧中,沈怀珠对上他眷恋的目光,“我们阿汕这样好的娘子,没人喜欢才会奇怪。”
沈怀珠被他说的心头一酸,心说自己哪里有这么好,吸了吸鼻子,道:“我不大记得了,应该是幼时的玩伴。”
“他欺负你了吗?”他问。
“不曾,他护着我。”
齐韫揉一揉她的发,笑:“那便好。”
又是一阵沉默,二人互相对望着,谁也不肯阖眼,沈怀珠看见他眼底的倦意,轻声问:“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
沈怀珠安静稍顷,没有问他因为什么事,只拽了被子将二人裹好,抱住他的腰,轻声道:“快睡罢。”
齐韫应她一声,闭眼将她拥紧,慢慢放缓呼吸,却始终没有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腰上的软意悄然松动,身畔传来几道窸窣轻响,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她支身抬颈,长发蔓在他的颈窝,正一瞬不错地在瞧他。
齐韫假意睡着,只当全然不觉。
忽而,双唇印下很轻很柔的触感,少女的呼吸有些许颤抖,缱绻而离。
随后一滴、两滴。
面上落下冰凉的水渍。
第59章 柳枝
齐韫一下睁开眼, 撞上两湾戚哀的,像是盛着碎星的清池。
原是在窗外斑驳光影的照耀下,少女一双含着泪光的眸子。
他瞬间慌了神, 匆忙起身, “怎么哭了?”
沈怀珠啜泣着,断线似的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别过脸不愿理他。
齐韫手忙脚乱地为她抹泪, 谁知越抹越多,越抹越多, 手心、指缝皆被沾得湿淋淋的,怎么也抹不干净。
她很少会这样哭, 与一贯的克制遏抑大不相同, 带着那种赌气的,使小性子的, 让齐韫顿时方寸大乱,手足无措。
他伸臂想要去抱她, 又被她拧身挣开。
“我不问, 你是不是就不会说!”沈怀珠这才肯出声了, 语气听着极难过。
齐韫怔愣几息,这才恍然,出口的话底气分外不足:“你都知道了……”
这件事,绿凝和泉章都对她刻意隐瞒,她亦不曾发现端倪。
可今日倚窗听戏, 底下的长街人来人往,七嘴八舌的话音一遍遍在她的耳膜冲击, 让她勉强拼凑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
沈雪霄在各方势力齐聚淮南之时,乘机进兵抄掠, 全然顾头不顾尾的做法,留下陇西这样的大口子,逼得朔方即速拨军补救,向北仍要抗御突厥,余下兵力自然拦不住倾巢而动,万事俱备的陇右军,不得已任其长驱直入。
崔景明接到消息一早领兵阻截,不料遭其暗算,七万大军尽数折于黄河,险险保住一条性命。
大敌当前,黄河一带即要攻破,再往前就能直取京都,外朝内廷尚未稳当,新官旧臣大惊失色,情势危殆,急请齐韫归朝商议。
那时,在绿凝看来,沈怀珠正是倚靠窗槛,穷极无聊地打发时光,实则她心中早已恓恓惶惶,再难心安。
沈怀珠如何想不明白?
事关国土疆域、皇统宗正,半步也退不得,让不得,是为——
死战!
这样大的事,他连半句都没有同她提及。
齐韫自知她因为什么恼了,低低安抚:“此事并非什么大事,我心中亦有成算,只想着早日解决回来见你,不想让你过于担心罢了。”
沈怀珠哭得更凶,“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骗我!”
齐韫闻言叹一口气。心道,就知轻易糊弄不了她。
于是带她认真分析此间形势,“这事态看似利害攸关,实则玄机暗藏,沈雪霄如此不管不顾,是连最后一条后路也斩断了,焉知不是自请入瓮?如此铤而走险之举,与自取灭亡又有何异?”
句句在理,可这番话并不能说服沈怀珠,她太了解沈雪霄。
沈雪霄行事,凡是出手,每每一击即中,既已隐忍不发这么多年,这次敢过来,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且他这人,实在阴毒至极,有崔景明在前为例,他此番前来看上去贸然,却不知又有多少阴私手段等着。
沈怀珠的眼泪好像掉不完,一遍遍与他说,不要掉以轻心、不要掉以轻心。
齐韫每一句都应好,仍去为她擦眼泪,不自觉打开话匣,与她谈起内心隐秘,“沈怀珠,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当你因为身子的缘故,不能入身这些复杂之事时,我的内心竟然有些庆幸。”想起朝中那一双双希冀的眼睛,他低下眉,自嘲的笑,“什么心怀大义的将军,到底不过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