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77)
反应了一瞬, 恍然大悟:“我知你与子戈情深似海,难舍难分, 但如今的确不是寻他的好时候……”
沈怀珠觉得有必要同他解释,“我不是……”
“好好好, 你不是, 你不是。”
谢尘光听也不听, 连声打断,一个眼神使过去,两个兵卫上来一左一右将她架住,谢尘光在前,绿凝缀后, 就这么严防死守把她送上了马车。
对于沈怀珠的“诡计多端”,谢尘光当年连察觉都不曾, 以至金鹊门变乱的消息传至京都时,他还为沈怀珠辩解过两句, 后来消息坐实,他因何婉枝病深而焦头烂额,亦耗费不出心神评判。
如今回想过往传言,不自觉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犯人似的命人连夜把守,将马车四遭围的铜墙铁壁一般,活像在守囚车。
沈怀珠苦不堪言,此时就连绿凝都与谢尘光一条心,却并不是她心慌意急,只是有些路,必须由她亲自走一遭。
谢尘光为避免去听她的“狡辩”之言,甚至极少在她跟前露面,只在最初同她陈说了彼时宫变,太后投缳自尽,叛军挟走江瑜之留作转圜,他只身赴险,带着江瑜之死中求生,耗将两月,走到当日那一步。
幸而有沈怀珠无意在中回旋折转,等来他从京中调兵,轻易扭转局势。
披挂全副明金铠甲,手持丈长马槊的北衙禁军,足见圣人对这位阿姊的看重,此时肃整的军队浩浩荡荡,旗帜飘扬,成云烟之势,有条不紊护送他们回京。
江瑜之的伤势算不得重,不及医士赶来就已自己先醒,除去人疲倦些,嘴唇无什么血色,一切看上去都好。
但到底是体质虚弱,加之连日赶路的缘由,却是喝不进药,吃什么吐什么,吐得面色发青、手脚冰冷,整个人迅速消减下去。
谢尘光担心的不得了,急迫叫停了队伍,在一处邸店匆匆下榻。
沈怀珠消息滞塞,不明所以被锁进客房,对于这些皆是从绿凝口中得知。
谢尘光出手阔气,整个邸店都被他包揽,里里外外全是他的人,沈怀珠所居客房的窗俱被封死,门前亦有禁军轮流看守,一连憋闷了好多日,逐渐被磨得没了脾气。
得以步出房门,是江瑜之的病状有所好转那日,托人传话说要见她。
那时窗外正浇着滂沱大雨,临榻的窗柩被敲得嗒嗒急响,烛色昏黄,唯有花几上的水仙花花色倩丽,满室生香,却压不住其间的腥苦之气。
“半载不见,你竟成了我。”沈怀珠叩着门上的三交六椀菱花,并不着急进屋。
江瑜之闻声抬首,唇角抿出笑,招手邀她来陪她掷五木。
间隙,这位医士免不得手痒,一声不吭压住她的手腕,探指为她诊脉。
当初沈怀珠的伤病由她一手照料,她最是了解不过,摸着脉沉吟少许,冷嗤:“我当是有多少能耐,还敢孤身一人往河东去。”
沈怀珠进门的第一句话,就取笑江瑜之与当初刚从陇右逃出来的自己一个模样,而江瑜之这稍一诊断,便是说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怀珠如何会让自己落了下风,偏头否认:“我自个儿却觉得好的紧呢。”
“钉嘴铁舌一般。”江瑜之摇头轻笑,闲敲旃毯上的玉质樗蒲,“你和裴子戈这谁都不肯低头的性子,也不知谁比谁更别扭。”
沈怀珠却有些意外,挑了挑眉:“这些日子谁都不敢在我面前提他,也就你,丝毫不避讳。”
“又非什甚么万乘之尊,还提不得了?”江瑜之说着一顿,想起朝中那位阿弟,“便是万乘之尊,也提得。”
从前沈怀珠只认为她冷若冰霜,孤傲不群,可论起规矩礼数又一向恪守,直到这时,才觉出她的几分叛逆来。
观她眼波平淡,神色随意,联想起与从前的不同之处,沈怀珠忽然起了心思,试探开口:“你与谢尘光……”
“是你想的那样。”
她十分坦然,情态上却无和羞之意,柔和地敛眉,道:“他比裴子戈好。”
似是怕沈怀珠误解,又补充:“是真的好,并非抉择之下,相比来的好。”
沈怀珠望见她潜藏在眉宇间的,与当年初见时那般不变的倨傲之色,似乎仍是一切未变时,那个随侍在太后身边,入得了宫闱,登得了庙堂的天之骄女,亢心憍气,眼高于顶。
该是如此的。
她拨开半边窗,伸手感受外面急骤的凉意,笑眼打趣:“你们要这样,我可更不想在这里待了。”
话头转到最初,江瑜之声音沉下来,“你断不是什么不识好歹的无知女郎,更不会依凭着这副弱植之躯去给裴子戈添乱,这样一心向着那是非之地,你要做什么?”
沈怀珠支着腮,朝她挤弄眉眼,语气稍带谄媚:“知我者,瑜姊姊也。”
“少来。”江瑜之不怎么温柔地拽回她的手,当啷一声把窗关上,一面透着暗香的绢帕迎面扔来,伴随着不耐的低斥:“到底是什么事?”
沈怀珠借着她的帕子擦净了手,三言两语讲清了与沈雪霄之间的那些仇怨。
江瑜之低头捻着樗蒲不说话,但见她抬手轻轻一掷,樗蒲格愣翻转,又成墨色的一面,五子皆黑,是为“卢”,最高彩。
“你是嫌那乱臣没磋磨了你这条命,专程跑过去送死?”她这才出声。
沈怀珠坐的直了直,反问说:“你又怎知我是送死?不是立功?”
“你的赢面太小。”江瑜之将五木一一收好,眼也不抬,“万事量力而行,你必然知道,这样的局面,值不值得你拿命蹚一趟”
沈怀珠不动声色地笑了下,答:“自然不值。”
二人许久没有下言,屋外狂风大作,屋内烛花轻爆,半掩的窗被吹开一道缝隙,潮润的味道悄无声息漫进来,吹湿沈怀珠的一截衣袖。
让她恍然回神。
江瑜之不知何时已经歪在书卷枕上睡了过去,纤瘦的身躯在灯火照影下微微起伏着,发出轻而缓的呼吸声。
旃毯中五木摆放的齐齐整整,即便残局已收,依旧昭示着沈怀珠方才的输局。
花几上的缠枝莲纹盆内,覆一层潮气的水仙叶姿秀美,花瓣薄如蝉翼,仿佛轻轻一触即可撕碎,托举其间的翠叶却狭长似剑,昂首直指青天。
沈怀珠轻手轻脚为江瑜之盖上襌被,站在一旁静静看了她半晌,忽而轻叹:“不值也要去。”
窗下的兵甲摩擦声嚓嚓作响,即便如今大风急骤,雨水如注,禁军的夜巡也未曾停歇。
门被无声关上。
滔滔汩汩声中,转角客房内传来几道急促的说话音,似乎有人在攀问对答,挤出房门时又隐没似无。
“你再说一遍?”
屋内,谢尘光死死捏着案角支撑身形,声音发着些微的紧。
手下犹为此感到心惊,话都说不利落:“齐、齐小将军被敌军引入晋西北的骨脊山……密林深处,生死……生死不明。”
“哗啦——”
几案叫谢尘光使力一压,连带着上头的茶盏、糕点,一并翻面砸到地上,或是无心,又或是发泄情绪,总之是造出好大一声响,鈋钝与刺耳交错的。
手下吓得打了个哆嗦,吞咽几口唾沫,勉强稳住心神,小声提醒:“郎君,圣人特意下过命令,这事……万万要压住了。”
谢尘光此时哪里还顾得上理他,来回踱步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子戈向来谨凛,如何会轻易中计?”
“据闻是那沈雪霄以落于黄河,存活下来的三万将士之性命威胁,齐小将军……是自愿入局的。”手下喉咙发干,心尖也颤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