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何愧(47)

作者:月昼 阅读记录

“江公子。”

江悬衣裳外穿了件狐毛大氅,站在红墙朱门前,如一株海棠覆雪。许是站久了,他的双颊略有些泛红,睫毛被哈气打湿,倒显得气色好了些。

待林夙上前,他微微一躬身,说:“林先生,请。”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今日看林夙目光更深,比起昨日惊诧和无措,更多了些镇定隐忍。

越是这样,越显得门后这座府邸是什么龙潭虎穴。

林夙在江悬的目光中缓缓推动自己轮椅,擦身而过时,江悬冷不丁出声:“林先生当初伤的是左腿还是右腿?”

林夙停下,回答:“左腿伤得更重。”

江悬点点头:“平日行动很不方便罢?”

“习惯了,也还好。”

“忘了先生腿脚不便,贸然请先生过来,还请见谅。”

林夙笑笑:“江公子客气。”

二人寒暄了几句,一边说话一边进门,今日府里只有江悬在,便没到正厅,转而去往东院江悬住的地方。

路上二人皆是沉默寡言,江悬走在前头,林夙不远不近跟在后头,一路只有脚步声和木轮转动的咯吱声。

走过一条青石板路,进到小院,又穿过一条走廊到偏厅,玉婵候在门口,为二人撩开门帘:“公子,林先生。”

江悬应了声:“去备茶吧。”

“是。”

屋里有火炉,比外头暖和许多。江悬进来脱下大氅,交给一旁伺候的侍女,对林夙说:“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林先生不必拘礼。”

林夙微微一笑:“是。”

二人来到茶几前,江悬问林夙:“我扶林先生入座?”

林夙面上仍旧沉静:“好。”

茶几摆在窗边,左右各放一只蒲团,一旁立着一小小炭盆,供人烤手取暖。窗外园景清丽,雪后别有一番意趣。江悬卧床那几日,谢烬叫人将这处院子内外整修过,房里添置了许多东西,书柜竹帘、古玩茶具、香炉屏风……一应俱全。

江悬走到林夙身边,弯腰搀扶住林夙手臂,林夙借力起身,二人靠近,林夙的面具近在咫尺。

江悬一滞,目光落在面具后的耳朵和脖颈。

被长发遮掩,并不能看得真切。但江悬分明记得那人右耳上有一粒小痣,林夙却没有。

真的是自己认错了吗……可林夙身上的气息那样熟悉,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令江悬感到如此。

“江公子。”林夙蓦地出声,打断江悬思绪。

江悬稳了稳心神,扶着林夙慢慢坐下,说:“抱歉,看到林先生,总想起一位故人。”

“哦?”林夙问,“什么故人,与在下像么?”

江悬坐回自己位置,淡淡一笑:“不。几乎毫无相像之处。”

“那江公子为何……”

“直觉罢了。”

“斗胆问一句,公子直觉平日里准么?”

“有时准,有时不准。”

玉婵进来为二人上茶,谈话暂且中断。江悬没看玉婵,仍旧直勾勾端详着林夙,不管自己目光是否无礼。而林夙一派坦然,面对江悬审视,丝毫没有表现得不自在。

待玉婵退下,林夙端起茶杯,不紧不慢问:“江公子瞧这半天,可有瞧出不对?”

江悬摇摇头,坦然回答:“没有。”

“那看来在下并非公子故人。”

“或许罢。”江悬笑笑,换了话题,“林先生瞧着年轻,不知今年多大了?”

林夙回答:“二十八岁。”

“好巧,我那位故人若还活着,今年也是二十八岁。他死的时候方及弱冠,一晃眼,我都比他那时年纪大了。”

“听王爷提起过,江公子有位兄长,莫非……”

“是。”

林夙面露遗憾,微微垂眸道:“斯人已去,公子节哀。”

江悬看着林夙,笑笑,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么久过去,已不会像最初那样悲痛了。只是遇见先生,才忽然想起他。”

林夙没有说话。

窗外日光和煦,阳光铺洒在雪地上,闪烁着细碎的金光。江悬没再看林夙,只是捏着茶杯,将目光投向窗外某处。

——怎会不想呢。

就算不是林夙,他也常常忆起江凛。

江凛是世上最好的兄长。

江悬母亲早亡,父亲江述行多年南征北战,于国于民问心无愧,于自己儿子却有诸多亏欠。江悬从小由江凛带大,他的箭术和刀法是江凛教的,诗书礼易和兵法也是江凛教的,江凛在他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常言道长兄如父,对他来说,江凛既是哥哥,亦是父母一般的存在。

倘若真的是江凛,会忍心看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因思念而痛苦,而他却近在眼前不肯相认么?

他一定不会。

江悬望着茫茫晴空,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一块手帕递到眼前:“江公子。”

江悬低头,目光与林夙相遇。面具后那双眼睛似乎仍是淡漠的,却又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触动,仿佛冰面下缓缓暗涌。江悬接过手帕,紧紧攥在手心。

“抱歉,失态了。”

他没有落泪,只是这样红着眼眶看着林夙,试图再次寻找熟悉的痕迹,比如表情,比如眼神,可哪里都不像,他的哥哥不会这样漠然地看着他。

“你真的不是他吗?”江悬轻声问。

林夙沉默片刻,答:“我不是。”

有什么东西在江悬心里缓缓碎裂,他低下头,自嘲般一笑:“我竟还奢望他活着……不是也好,他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林夙说:“江公子的兄长泉下有知,一定会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悲伤难过。”

“可他曾经希望我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日日开心快乐,我都没有做到。”

“那不怪你。”

江悬没看到的地方,林夙放在茶几下的手缓缓握紧。

窗外冬日萧索,屋里却温暖如春。阳光洒在江悬脸上,照得他肌肤近乎透明。他看起来像一捧快要消融的雪,又像一树即将凋谢坠落的花,哪怕今日穿了衬气色的衣裳,也仍旧无法掩盖他身上那冰消雾散之意。

他抬起头看林夙,又像在问林夙,又像在问一个不知身在何方的人:“倘若他还活着,会愿意来见我最后一面么?”

林夙张了张口,江悬却好像不奢望任何人回答似的,问完垂下眼帘,淡淡一笑:“抱歉,林先生,让你听我胡言乱语。”

林夙摇摇头:“没事。”

“你和他确实不像,是我太想他了,看到一点他的影子,都妄想是他。我真的……很想他。”

江悬喃喃自语,唇角笑容比最苦的药还要苦涩。他从未打算在林夙面前如此失态,眼下却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想着江凛,想着七年前那噩梦般的一夜,心口像堵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胸口仍是沉闷。

林夙看出他脸色不对,问:“江公子,你还好么?”

江悬摇摇头:“无妨。”顿了顿,抬眼看着林夙,低声道:“林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林夙答:“你说。”

“你能否,叫我名字,不叫我江公子?”

沉默许久,林夙说:“问雪。”

——是问雪,不是阿雪。

江悬心口一紧,勉强露出笑容:“嗯。”

第42章 41 “他是江凛。”

谢烬回来时,江悬一个人站在门前,林夙已不在了。

门外雪景雅致,有亭台错落、草木掩映,江悬静静站在那儿,身姿清雅疏冷,亦如画中之景,乃至谢烬一时不敢上前打扰。

最后是江悬先看见谢烬,问:“你回来了。”

“嗯。”谢烬走上前,“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出来透透气。”

“谭翀说今日林夙来过。”

江悬点头:“是,我请他来坐了坐。”

谢烬疑惑道:“不是昨日刚见过面么?”

“昨日王爷在,有些话不方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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