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妇当家(28)

作者:粉红小白菜 阅读记录

又想到那天昏昏醒来,姨娘悬死在狱中的情形。

崔八娘无声哽咽,憋住泪意,生生咬着嘴唇,不叫自己哭出来。

怀里的崔六娘伸出右手,喊了一句‘三兄’。

崔三郎急把自己手臂递过去,扶着她,可那只手却沿手臂向上摸索,一点点挪到他颈侧,抚着他小半侧脸,颤颤不已。

“三兄,六娘连累你了。”

三兄虽有疾,却与她一脉血连,承袭母亲佳颜,是东京郎子里出名的俊俏。每每出街,廊桥环院多少女郎为一睹三兄真颜,将坊市堵得车马盈贯,为三兄流转一眸,数不清的瓜果香绢漫天飞舞。

可指间触到三兄面上嶙峋狰狞的伤疤,崔六娘心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三兄,若不是为了护着我,你脸上也不必挨这一鞭子。”

她眼角不住地沁出泪珠,胸膛里像是堵了一扇风车,呼呼直作响,听得崔八娘连呼不妙,急忙平抚她胸口,“不说了,不说了,三兄不在意这些的。”

怎会不在意呢?

崔六娘柔弱地倚在妹妹怀中,进气不多出气更少,本该闭眼,心中却隐有预料,怕是这一闭眼,就到尽头了。

她还是向后,睁着眼努力看清三兄的面容,可夜太黑,眼前金星乱飞,只是徒劳地攥住一角衣衫,哀道:“往日我在家中不曾护过三兄,三兄又何必牵绊着我的生死。”

她是将死之人,生前所遇如走马观花,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三兄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却生来有疾,口不能言。长成之后,更是不善诗文,却长于杂流之道。

有此身,怎能为官,沿袭崔氏门楣?

故而母亲不喜,她身为亲妹妹,也怨恨哥哥不争气,未给自己锦上添花。

忆及往事,她哭得更伤怀,小声呜呜:“三兄,六娘知错了,可是...一切都太迟。”

她终究没什么力气,连轻薄衣角都捏不住,手一抖,坠坠落地,崔三郎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瘦若无骨的小掌包住,紧紧攥着。

“母亲临去时,想见你一面。”

崔三娘半耷拉眼皮,回忆道:“她说...说生身母亲,没能给你一副康健的身骨,本该怜弱稚子,却弃你如草蔽,这辈子......对你不起。”

“三兄...妹妹...也对不起你...”

崔三郎只是攥着她的手,闷声不停摇头。

到最后,她只能从喉间挤出一丝气音,“我是个拖累,等我死了,三兄,你与八娘再不必为我求人。既到此荒野地,但求活着,爱惜自己就好。”

崔八娘早已哭成泪人,瓮声说好。

“六...姐,你还有什么想对人说的,八娘都记着。若是将来天下大赦,我与三兄得返东京,定半字不漏地转达到。”

还能有什么人值得她临终记挂的?

那个为求自保、舍弃父亲的未婚夫吗?

崔六娘摇摇头。

只叹运难济,生得权贵之家,潦草收场。

恨昔年懵懂,未与家中姊妹兄长睦爱一堂。

“父亲给我取名珺璟,珺璟如晔,是指美玉上的光芒......”

她幽幽合上眼眸,一滴泪斜倚眉眼,隐入绿鬓,叹息般留在人世间最后几字:“...奈何落花流水,一枕槐安罢。”

崔八娘久久地抱着她,一直到泪痕被冷风吹干,僵化在面庞上。

夜更锣鼓响起,盯守的人甩着鞭子催促散在各处的罪奴们快快归棚。

崔三郎起身,将妹妹抱起,妥帖地安放在病棚一角。

本该白布收敛,却只有半卷污秽的草席子勉强遮住,他忍住鼻腔中的酸涩,可一摸到妹妹鬓发的湿意,眼眶中沉蓄已久的泪珠哐当垂落。

他痛恨自己不能开口,妹妹临终,都未曾说出只言片语,半分宽抚她心中郁郁。

可留给他告别的辰光太短。

崔八娘听着渐近的鞭子抽响,迭声催他快走。

他被拽着,踉跄地走几步,多贪看一眼,心里有无限的留恋和不舍。

被留在那里的,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胞妹。

刚出生时,小小一团裹在襁褓里,自己怀着期盼又激动的心情抱过。牙牙学语,奶声奶气喊他‘哥哥’时,因妹妹与他不同,是个康健的娃娃,他欢喜得一整夜没睡着。摇摇学步时,跌进他怀里,哭着央哥哥要吃甜嘴......

一幕幕恍如昨日。

他从未怨过母亲和妹妹的疏离,天生有疾,或许真如父亲断言,自己是个命中不祥之人。离得远了也好,能远看她们笑闹和乐足矣。

而今阴阳两隔,宛如割肉挖心,眼泪潸然。

座座草棚蔓延,阻了他眺望的眼神。

崔八娘心中并不比他好过,听背后三兄如小兽一般呜呜哭着,一抹脸,又是满手背的眼泪。

缠绵半旬之久的雨势渐歇,天上月圆星稀。

罗云英望着那双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过半晌道一句‘难得是个好睡的长夜’。

...

“崔六本就活不长,能熬得这几日,已是油尽灯枯。”

秦巧有一瞬僵住不动,几息后,将柴火塞进灶膛,起身直往外跑。

罗云英见状,追了几步,喊道:“你干什么去?”

“丢了荷包,我去去就回。”

遥遥一声,再看人已经拐上了小径。

罗云英没好气地甩甩手上的陈布,“一个破荷包,又不值钱,跑那么急作甚!吊死饿肚的着慌鬼!”

秦巧哪里顾得上身后罗云英的谩骂,一拐上没人的小路,拔腿就跑。

紧追好一会儿,才终于在出村山路上撵赶上胡老。

胡老听闻身后的脚步声,疑惑地停下,看竟是她来,还当有大事,“怎么了?”

秦巧摆摆手,气都没喘匀,上手扯开板车上的草席子,待看清里边人的面容,纵是有预料,真见着尸首,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她.....”

胡老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下,审夺道:“怎么?你认识她?”

认识?

秦巧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气匀了,舔舔干涩的嘴皮,“算是旧识。”

她不欲多说,草席盖好,看向胡老:“您预备将她埋在何处?”

胡老指了个向,“这村里的人过身,都是往深山里埋的。”

无棺无坟,一个野坑。深山里有饿狼嗅着味道,扒开土将她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秦巧面带哀求,“可否劳您累一程,给她寻个有花有草的好地方,好歹别让野地里的活畜生再糟蹋一次。”

“她...是个极好看的女娘。”

胡老定定看了她一眼,最终一摆手应承下。

秦巧目送他背着板车走远,才折返回村里。

一来一往,耽搁了时辰,冷灶冷汤,在小灶上忙活的罗云英哼着音,且等牛氏来了,劈头盖脸骂上秦巧一顿。

秦巧知晓她看好戏,鼓着腮帮子吹得灶膛烟灰翻滚,很快水沸米开,终于赶在牛娘子到前摆弄好一大锅热粥水。

牛娘子没耐性迈进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嫌弃地捏着一张白绢遮在鼻子前,一双肉眼直勾勾地盯着做活的秦巧。

“我说......”

秦巧适时放下手中器物,屈身绕出灶台,一副听吩咐的样子。

牛氏声音放软,假模假样地摆上关爱神态:“巧儿呀,你爹过身了,家中可还有别的长辈?”

猫哭耗子假慈悲。

秦巧心中嘀咕,面上老实状:“回牛娘子问,家中还有一兄一嫂在上。”

牛氏心说:无父无母,嫂子当家,必然看痴长岁数的小姑子不顺眼。

于是笑笑:“想必你也清楚,老身我呀,是瞧着你人老实,手脚麻利,当初又有胡老作保,这才将你收进村里做活。

别的不说,光去十里八乡打听打听,哪家用生人做这点闲活,还每日发三个铜板的工钱。”

秦巧的腰板弯得更折,连连说谢,感念牛娘子真是菩萨心肠,观世音娘娘转世。

牛娘子得听奉承,自觉说的话提点过了秦巧,往后勾兑别的好事,也算是有恩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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