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一旦有了创口，就会流血，而血液一离开身体，就会开始凝结，这多神奇。”他说话的时候，张嘴的幅度非常小，在停尸间里诡异的光照下显得有些迷幻。

像是动画里的人物在一帧一帧地重复动口。

“嗯，很神奇。”齐奂回了一句，也低头继续工作。

小明老师在入殓尸体的时候，偶尔会给搭档科普法医学的知识，这点其他同事已经在齐奂入职那会儿跟她提前预告过了。

他们说小明老师在这种时刻说话一点都不磕巴，而且还很享受，这也正是别人私下喊他老师的缘故。

但明面上没有人这么叫他，因为小明老师到底是有些怪的，他几乎不参与殡仪馆同事们的社交，他最喜欢的就是待在火化操作室里。

比起入殓让死人看起来活过来一瞬，他更热衷于火化，让一切成灰。

“血液凝结的时间很快，五分钟，最慢十五分钟，它们会由红转褐，然后用上几个小时变成更深更紫的凝结物。紧接着在周边泛出淡黄色的血清，你看到了吗？”

他问，不知道有没有抬头，反正齐奂没有。

她虽然已经被告知过了小明老师的这点特殊，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诡异。

“嗯。”齐奂只是又简单应了一声。

她从来没有跟小明老师搭档过，今晚是第一次。

“然后，随着时间继续流逝，血液会开始不可避免地腐坏。”小明老师的声音有些飘，“如果不送去医院的话，到我们这边来，那也许就能坏得慢些，那么血液就会结层，变成褐色的硬壳。”

双胞胎的尸体上并没有血液硬壳，因为她们的死亡时间还不够长。

“你说她们为什么要这么死掉？”小明老师问。

“怎样......”齐奂不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

是方式，还是仪式。

“在这么年轻的时候，用这么野蛮的手法。”小明老师叹了口气，“身体会很难过的。”

他在意的既不是方式，也不是仪式，而是时间。

“身体会难过？”齐奂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又看向了小明老师。

两个人正好对上了目光。

小明老师大概三十出头，或者二十好几，总之还是个年轻人。

但他身上有股子非常沧桑的疲惫感，就源于他那双半点光都没有的眼睛。

他的眸色很浅，焦点也很模糊，每次跟他对视都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在认真看你。

“不会吗？身体那么努力地活着，那么努力地保护你，那么努力地支撑着你过好每一天，可是你却一刀就结束了一切。”他说完往下瞥了一眼，起手挑了一针。

缝线被牵出后提起，绷紧的却是齐奂的神经。

谁来救救，他好恐怖啊。

还我结巴又社恐的小明老师！

“嗯，是啊。”齐奂低下头盯着尸体的创口，“人类的身体还是很脆弱的。”

“是人自己脆弱，可不要怪身体。”小明老师冷哼了一声，“自己崩溃受不住了，葬送的却是身体。”

“......你这是，你这是把人的身体和人的意识区分开了吧？”齐奂不太理解，“但人的身体之所以努力，其实是人自己想活着，不是吗？”

“不该区分开吗？那你说她们这样，是不想活了对吧，但她们的身体服从吗？”小明老师说完摇了摇头，“没有，她们的身体还在努力凝血。”

齐奂无言以对。

他说得好没道理，但她无法反驳。

是谁说的小明老师有点奇怪？这是有点奇怪而已吗？

齐奂速速把创口缝好，两个人开始给遗体换家属准备的衣服。

是两身完全一致的旗袍，款式比较新潮，不是老电影里会出现的那种，而是略带点西化的非传统版。

“真的很可惜，为什么不努力活着，活到自然老去的那天。”小明老师又再一次感叹，“你忍心辜负身体，还伤害它们吗？”

“我不忍心，我很爱惜身体，健康状态也还不错。”齐奂心虚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把手磕破了？”他冷不丁问。

“......”齐奂扣上旗袍上的盘扣，转身找出化妆的工具，“我很抱歉，但我不是故意的，我被大黄撞倒了。”

她开启话题转移大法，“噢对了，这两位客人是在哪个灵堂啊？”

“四。”小明老师并没有执着于跟齐奂继续讨论他的诡异身体论。

“好的，四号灵堂。”齐奂装模作样地拿起工作日志记上一笔。

由于家属要求，双胞胎的妆都归齐奂负责，以求能达到他们口中一模一样的水准，所以这个时候，小明老师其实是可以退场的。

而他也确实没有继续待着的意愿，他不是很喜欢做遗体入殓。

齐奂终于松了口气。

谁懂啊，根本不熟的人跟你聊这种有深度的问题，还是在停尸间里，手头还在为两具遗体服务。

“阿嚏——”

齐奂恐怕是感冒了，只是这工作现下换不了别人，所以就算手疼眼酸鼻子痒，她也还是很快做好了双胞胎的妆造。

两个被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躺在推尸车上，被转移到了灵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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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号灵堂。

家属已经齐齐到场，人不多，大家看起来状态都挺寻常的，这应该是一家正常人吧。

正常的悲伤，正常的憔悴，没有谁显得突兀。

齐奂跟双胞胎的母亲确认过讲稿，便宣布吊唁开始。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亲朋好友们，大家晚上好。”

齐奂无波无澜的声音非常适合在这种场合下使用。

但双胞胎的母亲似乎有些不满意，“能再哀伤一点吗？”

“......好的家属。”齐奂还没碰过这种状况，她都开口念吊唁词了，居然还能被打断。

她压了压调子，开始表演哀伤，“感谢大家今夜到此，参与莫氏姐妹的葬礼。今天，是一个非常让人痛心的日子......”

【莫氏姐妹】是双胞胎的母亲刻意嘱咐过的用词，她说两姐妹的名字不能一前一后说，必须要放在一起，要不然就只说姐妹。

但显然这个用词问题没跟当父亲的商量好，那站在最前的中年男子听到后一脸的不满，再一次打断了齐奂，“我们家宝宝没有名字的吗？为什么是莫氏姐妹，嗯？是莫休和莫止！”

宝宝？齐奂差点挑起眉来，二十五岁的宝宝吗？

她直接看向了死者母亲，便听到对方慢悠悠地应了声，“你怎么回事，你是想要她们路上没伴吗？一前一后上路？”

紧接着两个人居然就这么低声吵了起来。

齐奂收回这是一家正常人的预判。

她扫了一眼其他家属，双胞胎的姐姐莫休已婚，她的丈夫看起来在这个家并没有多大的存在感，是个戴眼镜的斯文人。

他冲齐奂点了点头，齐奂会意，便直接照着稿子又念了下去。

两夫妻顾着争辩，竟反而没再顾得上打断齐奂，这份吊唁稿就在死者父母的争吵声下，诡异地被成功念完了。

往下便是哀悼时刻，这个家庭信仰的宗教需要颂歌，齐奂退到一旁，看他们自己请来的悼歌班带着家属做告别。

【啊，看两眼吧，这个家庭好像也是有点奇妙的。】

【莫休和莫止对吧，嗯，二十五岁，服装设计师和私人裁缝，死因；互相捅了刀子。】

第49章 报告49

“你都不知道我养她们两个有多辛苦！”双胞胎的父亲明显要比母亲激动，都跺上脚了。

穿了一身黑色旗袍装扮的母亲虽是也有些怒气，却依然保持着压低的语调，“我知道，我每天回家第一句话不就是你辛苦了吗？”

“没有感情！全是敷衍！”也穿着一身传统立领唐装的父亲调子起伏很明显，“你哪里有在体谅我，你哪里知道我一个人带她们两个有多累！”

“有多累？在家待着你还累？再说是你一个人带吗？家里不是有保姆吗？”莫家的女主人翻了个白眼，“够了，回去再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