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130)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好像是在找人。”

“莫管他人瓦上霜,咱们活命都难呢,现在去送报都要托人。”

“炭又涨了……”

闲话入耳,流水一样在大街小巷流转,忽然之间,这种平静中投入了一块大石。

嘈杂之声蜂拥而来,声音的中心变成了一个漩涡,还在不断游走,卷着满大街的人都跟着转动。

漩涡正是程廷。

程廷在这寒冷天气,未戴幞头,赤裸上半身,露在外面的皮肤冻的通红,鸡皮疙瘩遍布全身,鼻头也是通红,口中呵出一团团白气,看着都替他害冷。

他背上还背着一大捆荆条。

他块头壮实,但并非皮糙肉厚之人,荆条在他背上磨出条条红肿痕迹,看着触目惊心。

“程三爷!”

“这是负荆请罪呢。”

“去哪里请罪?跟他爹?”

“程知府恐怕不吃他这一招吧。”

今日旬假,学子们都在外闲逛,听到程廷大名,全都涌了过来,围着程廷打听他犯了什么错。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到知州衙门前时,连小摊贩都赶了过来,在此地叫卖。

程廷冻的嘴唇发紫,只着膝裤跪了下去。

膝盖甫一落地,彻骨寒意就立刻从石板上钻了进去,程廷暗暗叫苦,眼泪哗就滚了下来。

趁着这来之不易的眼泪,他放开喉咙,声震屋瓦地认罪:“王伯伯!王知州!景——华!我错了,昨天夜里,我为了一点小事,把景华打伤,我有错,特来认罪!”

他涕泪横流:“王伯伯!!你罚我吧,抓我去坐牢!”

王知州在这一片鬼哭狼嚎之中走出门来,看着程廷那张无比虚伪的面孔,整个人都像是吞了死苍蝇一样恶心。

看看,程廷已经负荆请罪了,他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强颜欢笑,走上前去,假模假样的把程廷搀扶起来,还要叫一声贤侄,说一句“知错就改,很好”,最后脱下身上鹤氅,给程廷披上。

他应该这么做,在围观的百姓、下属面前,把心胸撕扯开来,让肚子能撑上程家这几条破船。

难道他还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依不饶?

他一步步走出去,走向程廷,咬牙切齿地扶起程廷来,忍住怒火,叫了一声“贤侄”。

缺德贤侄还要和他执手相看泪眼,热情地叫了两声王伯伯。

“伯伯,我错了。”

王知州五内翻腾,面孔因为生气而变得潮红,牙齿咬的死紧,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一颗心在腔子里跳的乱七八糟,满身的血都往脑袋里蹿。

他竭尽全力露出一个笑容,心想:“从前不知道你这傻小子有这样的智慧。”

为官数十载,当着众人的面,他还不至于过分失态,松开程廷的手,拍了拍程廷的肩膀:“你知错就改,很好,华儿病在床上起不来,我这个当爹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程廷说了什么,他是一个字都没听清楚,脑子里气的嗡嗡作响,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看到了在人群中带着弟弟卖饼的邬瑾,

邬瑾用一张油纸包,熟练地给人包饼,收下六文钱,放回钱袋子里,咄咄逼人的苦难和贫寒,并未在他身上留下捉襟见肘的痕迹,反倒让他越发沉静。

王知州暗想,负荆请罪,必定是邬瑾想出来的高招。

否则凭着程廷这个榆木脑袋,怎么能想的出来。

他收回目光,麻木着面孔,又说了几句安抚程廷的话,脱下身上鹤氅,给程廷披上,让手下送程廷归家。

他大度到了心痛的地步——活到这把岁数了,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鳖,让邬瑾这样一个年轻人,接连将了两军。

转身回去,他从前衙一直走到中堂,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只剩下满目阴骘。

下人奉茶上来,他端起茶杯,这才发现自己手也颤的厉害,强行镇静下去,他尝了一口,忽然扬手连着茶托一起砸落在地。

“咣当”一声重响,白瓷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清香的茶水泼的满地都是,溅上州判和同知的衣摆。

州判和同知对视一眼,都知道王知州的心胸有多宽阔,如今只摔了一个茶杯,都算是好的了。

毕同知起身命人来收拾残局,又走到王知州身边,低声道:“程家人实在是可恶,咱们暗地里再算账吧。”

王知州动了动手指头:“叫姓刘的来。”

“是。”

毕同知和孙州判悄悄出去,王知州坐在椅子里,忽然喉咙里一痒,他用力一咳,咳出来一团咸腥之物,吐到痰盂中一看,痰中带了鲜血。

他眼前立刻一片发黑,心想:“气死我了。”

刘博玉前来时,已经将这一出负荆请罪的戏码打听的清清楚楚,就连昨天夜里那一场武斗也心中明了。

他也知道此时去见王知州,不仅仅是做个出气筒,只怕还会让他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然而不能不去。

避人耳目的进入知府衙门,到了中堂,他立在月台下,等候传唤。

时候尚早,辰时未过,天色却不好,灰蒙蒙,阴沉沉,地面濡湿,总有无形的水汽从石板中氤氲而出,让人立在这里,就遍体生凉。

下人来来去去,一时换茶,一时添炭,一时送药,一个下人从屋中出来,撩起布帘,示意刘博玉进去。

刘博玉大步上前,走进屋中,见屋中只坐了王知州一人,面色不善,便勉强一笑,拱手做揖:“小的见过知州。”

王知州放下药碗,睨他一眼,伸手一揉额头,将刘家的账册丢在地上:“太少了。”

刘博玉赔笑道:“还请知州体谅,实在是不得已……”

王知州冷笑着打断他:“少拿这些话敷衍本官,你无非是想用骡子,自己又不敢出这个头,想让本官去给你斡旋罢了!”

第163章 利益交换

刘博玉连忙摆手:“没有,小人不敢,确实是蝗灾……又是战事,路不好走。”

“蝗虫是吃象牙还是吃胡椒子?”王知州忍着怒火,“我没有精力跟你打花腔,只告诉你一句话,不用骡子的规矩,归根结底,不在莫家。”

刘博玉一愣:“可确实是莫家的规矩。”

“蠢材,”王知州翻腾的怒火喷了出来,“活该一辈子见不得光!只能跟老鼠一样四处打洞!”

刘博玉低声道:“不是莫姑娘……”

“莫、莫、莫,莫个屁!”王知州气的几乎要跳起来,声音也无端高了一截,“莫家原来不管,怎么忽然去管了?还不是因为邬瑾!他要做菩萨、做活佛!要怜悯众生!要做圣人!”

听到这里,刘博玉便知王知州的矛头对准了邬瑾。

可他已经在邬瑾身上折了一个弟弟,万不敢冒险再对邬瑾动手,于是支支吾吾地打马虎眼:“邬瑾能左右莫家的想法?您是不是搞错了?”

王知州跳起来,当场给了刘博玉一个大耳刮子:“蠢货!”

他看刘博玉捂着脸,垂着脑袋不言语,心思一转,冷不丁道:“你是在跟我装傻吧。”

刘博玉松开手,要做一番辩白,然而王知州让程家父子气的呕了血,已经是大不痛快,如今又让刘博玉敷衍,彻底发了怒,扭身拿起茶盏,劈头盖脸摔在刘博玉身上,冷笑道:“刘博玉,跟我装傻,你还嫩点,你爹在我这儿,都是老老实实的!”

把这口气出了,他看也不看滴答着水的刘博玉一眼,又坐了回去:“再敢糊弄我,漏舶商的买卖你就别干了!”

“是。”刘博玉垂着头,茶水把他前胸全都泼湿了,衣裳成片地贴在皮肤上,冷的他手脚冰凉。

他垂着头,神情和目光都是冷的——他是商人,头脑也是商人式的,对一切得失都会做出权衡,若是王知州要求的太高,给出的太少,他自然也会阳奉阴违。

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他手中也攥了无尽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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