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236)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两人就此安静。

莫聆风慢条斯理喝茶,吃松子栗糕,邬瑾也喝茶,同时心里清静的能听见炭火“毕剥”之声,又听到麂子肉油星炸裂之声。

伶人花脸云裘上前,福了一礼,在门帘前摆下琴案,放下筝,拨动弦,顿时弦音高张,曲清调绝。

莫聆风侧耳倾听,半晌后忽然问邬瑾:“邬学士可知这是什么曲子?”

邬瑾答道:“风雪寒。”

莫聆风笑道:“正是,可惜风是清风,雪是残雪,寒是尾寒,和宽州的风雪寒不一样。”

邬瑾点头:“的确有冰消雪融之意境。”

莫聆风笑了一声,忽然起身,脱去石榴红披风,露出里面金项圈和银红色长衫,自腰间荷包中掏出埙,放在嘴边,鼓气一吹——

众人只听“呜”的一声,一股朔风穿云透日,顷刻间便是雪满太行,长河冰冻。

只此一声,琴声已完全被压了下去,伶人手上骤然一滞,想改调伴上埙声,才刚拨弦,琴弦竟是“铮”一声断了。

整个将军府,都只剩下了埙声。

埙声浊而喧喧然,让人忽然坠入冰天雪地之中,其声越是急促,便越有碎金裂石之力。

曲调依旧,其情却已大变,甚至让生活在太平盛世中人有了恐惧之感,感觉风也成了肃杀之风。

疾风自前方呼啸而来,以此伴和埙声,邬瑾官袍如同翅膀一般向后飞舞,桌案上摆放的菊花、木芙蓉随之而动。

他鼻尖仿佛闻到了宽州的气味。

铁马、冰河、疾风、劲草、白鹰,埙。

一曲过后,他大梦初醒,莫聆风收起埙,走至茶炉边,拎起茶壶,回来坐下,正要倒水,邬瑾自然而然接过茶壶,倒上一盏茶。

埙声让他们忘记了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无数只耳朵,立着、竖着,不错过他们的一举一动。

邬瑾反应过来时,已经给莫聆风倒好了茶。

他压下身体里鼓荡的声音,走过去放下茶壶,笑道:“陛下今日还说我与将军是旧相识,我却不知将军埙声已经进益至此,看来旧相识,转眼便成陌生人了。”

莫聆风喝一口茶:“今日我亦是昨日我,明日身依旧是此日身。”

心如磐石,身似蒲苇。

第295章 她的道

“今日重阳,将军怎么不出去登高?”

“在此处登高,不如花下吃肉,”莫聆风拈着松子栗糕起身,“邬学士远不远庖厨?”

邬瑾见她接二连三吃饼,忧心她虫齿复发,不由暗恨自己买的太多,答道:“我自小做饼,庖厨之道,不说精通,也能过的去。”

“那正好,”莫聆风立刻往外伸手,“去看看烤肉。”

不等邬瑾应下,她已经率先迈步往外走,见伶人抱着琴,局促地站在门口,便一摆手:“去领银子换一把新琴。”

伶人连忙拜谢退下,邬瑾跟上莫聆风脚步,一前一后往火炉子去。

烟火气里带着浓烈的肉香和油香,正中间是一只剥了皮的麂子,吊在大堆炭火上,划了花刀,还未烤到油光锃亮。

麂子四周还架着几只火炉,上面放着竹签串的野猪肉,还未撒料刷油。

游牧卿领着亲卫让开位置,莫聆风走上前去,回头对邬瑾道:“邬学士,咱们用一个火炉子,试试看谁烤的好。”

邬瑾走上前去,用草纸垫着油刷,交给莫聆风,鼻翼翕动,从无数浓烈气味中闻到了百花香。

二人理所当然地肩并肩,邬瑾捏着油刷,刷一层油,那块肉随之“滋滋”作响。

莫聆风拿着油刷子捅进油桶中,随后油汁淋漓地拖出来,油太多,炭火立刻冒出“轰”一声,火光一冲而上——

邬瑾眼疾手快,伸长手臂,把莫聆风拨到身后,随后取走了莫聆风手中油刷,交给游牧卿。

“莫将军还是等着吃吧。”

莫聆风吓了一跳,也不敢贸然靠近,站到邬瑾一侧,看邬瑾手底下的肉“滋滋”直叫,不到片刻,便撒了料,垫着竹签递给莫聆风:“小心烫。”

莫聆风接在手中,偏着脑袋,叼住一块肉,挪动脑袋,扯下肉来吃掉,白净的面孔上登时出现一道乌黑的油印子。

这一递一吃,无比自然,仿佛他们已经在一起吃过无数顿饭,全都很快活。

然而吃过烤肉后,两人端茶漱口,净手净脸,便又成了陌生的“旧相识”,方才的熟稔像是烟熏火燎带来的错觉。

两人离开花园,走进前堂说话。

前堂里杵着几个仆人,端茶添炭,忙碌过后,垂手而立,瞪着眼睛,支着耳朵,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可莫聆风与邬瑾却再没有亲密之举,就着王景华之事,一问一答,既肃然又规矩,如同在资善堂经筵一般。

直到邬瑾告辞离去,这些耳朵和眼睛,都只收获了“失望”。

邬瑾走出将军府大门,迈步下石阶,不曾回头,直接去翰林院上值,到酉时冒雪进宫参加重阳宫宴,宫宴过后,回住处时,已是亥时。

他不回屋,搬把椅子坐在廊下,拢着双手,在寒风中看雪片纷飞。

而他心中思绪,竟比雪片还要杂乱无序。

他在心中写一份日录。

“元章三十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小雪。

今日见聆风,闻石破天惊之曲,如听风过万壑松。

埙声悲壮浑厚,压过曲调甚多,乃是大雪压境,狂风席卷之音。

得此一曲,可解一日之思。

能入将军府,却是因王景华敲响登闻鼓。

一纸半真半假的状子,写的十分巧妙,他背后之人,应是魏王。

魏王为谋兵权,窥视宽州已久,抓住这两件时间久远无从查证,却又有疑点之事,前来布局。

此局中,真正有用的,便是相干人等的供词。

如今事态已发,魏王一定准备好了说供词的人。

此人会是谁?

御史台能问询的人不多,一是聆风带来的亲卫,纵然被问,也是一问三不知,而且聆风敢带来,便值得信任。

二是张供奉,张供奉纵然知无不言,但所知甚少,也不会为魏王所用。

三是祁畅。

祁畅心性如草,随风摇摆,恐怕已经伏向魏王。

若他咬住聆风,聆风入御史台狱便成定局。

她以何解困?

揭发粮草克扣等事对枢部发难,逼迫枢部保全自己?”

莫聆风逼迫枢部这一条,邬瑾早已经想到过,此时事态爆发,他却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

孤冷深秋,雪如银屑,随风涌动,濡湿一切,天地万物都显出衰败之景。

就在邬瑾衣袖变得沉重潮湿时,他忽然想到了莫聆风的道。

她的道肃杀、残酷、毫不留情,会以最小的手段,达到最大的目的。

哪怕走在对的道路上,她的手腕也分毫不差地承袭了莫千澜。

他们只在意彼此,除此之外的一切人、物,都可以牺牲和漠视。

电光火石间,邬瑾知道了她如何破局。

战争!

再来一次战争!

一瞬间,他后背猛地透出一层冷汗。

只要金虏得知堡寨无将帅的消息,就会再次兵临城下!

这兵也许只是三川寨中屯守的一小部分金虏,但在堡寨分裂,将不统兵的情况下,哪怕一千金虏,也可能令高平寨失守。

届时,宽州城门,将会成为边关新的防线,鲜血、炮火就在马场之上,皇帝为了边关太平,不得不放她回宽州。

谁替她通敌?

是留在堡寨中的殷南,还是留在宽州城的殷北?

还是种家庆的孙儿种韬?

又或者,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莫聆风已经有了新的臂膀,却从未对他提起?

寒风刺骨,吹的他凉彻心扉,浑身僵硬,两手拢在袖中,攥紧了拳。

莫聆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为了一头猛虎。

她藏在迷雾中,任谁也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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