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28)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殿外风声鹤唳,他慢慢屈膝跪倒,默然抬首望着佛祖,佛祖泥塑之面依旧怜悯地看着他,仿佛能够洞彻他一言一行,忆起他往昔所求。

他伏拜于地:“请佛祖降伏阿尨身上死魔,我还有这幅空皮囊在世,佛祖若要,悉数拿去——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允我。”

说话间,他满面是泪,以头触地,肩头耸动不已,半晌才直起腰,收了眼泪。

他又想自己常年累月的不拜佛,还得跪的长久一点,才能显出自己诚心。

赵世恒站在一旁,不看佛,不看莫千澜,只看从梁上垂下来的黄色幢幡,辨认上面字迹。

雄山寺紧临峡谷,满室潮湿,莫千澜跪在垫子上,就觉得潮气透过层层衣物,直往膝盖里钻。

四刻钟后,他浑身冰凉,面色青白,又狠跪了四刻钟,便察觉不到膝盖在何处了。

他看向赵世恒:“世恒,扶我一把。”

赵世恒也把目光才幢幡上收回,伸手搀扶莫千澜起身,两人一步步迈出大殿、山门。

夜色暗,莫千澜回首看一眼山门,踉踉跄跄往前走,忽然于暗夜中对赵世恒道:“我小的时候,和程泰山打架,程泰山力壮如牛,我总是挨揍,就来求佛祖,让我的力气大过程泰山,后来阿爹让我练武,程泰山果然不是我的对手了。”

赵世恒就笑:“也非佛祖之功。”

莫千澜点头:“我阿爹病重时,我也来拜,结果阿爹还是走了,那时候阿爹是广川伯,不能世袭罔替,阿爹一死,家里忽然来了许多人,把匾额摘去,又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家里恐怕有违制的东西,抄家似的大翻大检,他们走后,家里的东西少了大半。”

时隔多年,那时的屈辱与惶恐都已经淡去,言语平淡,赵世恒听着,却仍然心有不忍。

“后来陛——他召我入京,说要恩抚我,让我做节度使,我心中不安,进京前也曾来求佛祖佑我平安,在京里倒是太平无事,哪知出京路上摔的粉身碎骨,太医署下了狼虎猛药,才捡回一条命,我躺在床上,心想原来佛祖不眷顾我。”

道路狭窄,赵世恒一脚深一脚浅,跛的明显起来,闻言低声道:“聆风是有福之人,佛祖必定眷顾。”

“是,阿尨有福。”

第35章 求人

佛祖是否眷顾莫聆风还未可知,但确实是不太眷顾莫千澜。

莫千澜回到府上,抬脚就往长岁居走,一只脚跨进垂花门,忽然从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被痰迷了一般,随后就跌倒在地,头脸直擦在青石板上,浑身抽搐,不住咬牙,口角溢出一股鲜血。

他呆视着赵世恒,失去知觉。

赵世恒知他是痫病发作,唬的肝胆俱裂,急忙去拽他,情急之下,自己一脚绊倒。

四周下人纷纷涌了上来,赵世恒顾不上头晕眼花,连滚带爬跪到莫千澜身边,下狠劲掐他人中,目光却落在聚拢过来的一个下人脚上。

此人鞋上带着泥点。

莫千澜爱洁,所到之处必要纤尘不染,下人也都是面目洁净,衣裳整洁,纵然鞋上不小心沾了泥点,也不敢到莫千澜面前来。

他状似随意,扫了一眼此人,再次去救莫千澜,又使人去唤李一贴。

莫千澜醒来时,已经躺在中堂,舌尖火辣辣的痛,知道是发病时咬破了,人中上也火辣辣的痛,不必细想,也知道是让赵世恒掐破了——从前他一发病,赵世恒就掐他人中。

他浑身绵软,动根手指头都为难,睁眼看向赶来的李一贴:“阿尨……”

“我是挺忙,”李一贴打断他,“痫病要休息,您自己不爱惜自己,就是神仙来了也枉然,我再说句难听的,您发病时身边要是没人,牛蹄子踩个水坑,都能淹死您。”

莫千澜苦笑一声,还是问:“阿尨呢?”

“有好转,”李一贴含糊应了一声响,“您还是顾好自己,别回头我拿了姑娘的诊金,扭头就得当成奠仪送给您。”

说罢,他收起药香,匆匆而走,回长岁居守着莫聆风去了。

待到李一贴彻底出了中堂,赵世恒才道:“进来了老鼠。”

莫千澜猛地坐起来,脑袋立时痛的让人重锤一下,咬牙忍过这一阵痛意,他冷笑一声:“富保是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了,竟然还窥探到我家里来了。”

偌大的莫府,哪里能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只要有心,有银子,就能钻进老鼠来。

赵世恒摩挲着自己的手腕:“我来盯着,里面既然有了老鼠,想必外面也有了疏漏,等事情一了,就放猫捉老鼠。”

“阿尨,”莫千澜掀开被子,“我得去盯着,万一他还有后手?”

赵世恒一只手就把他按了回去:“让邬瑾去。”

“邬瑾?”莫千澜急了,又撑起来,“他懂什么,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又正直的过了份,不懂得任何变通,刀子架到阿尨脖颈上了,他像根木头似的坐在那里有什么用?”

话说的又快又急,竟然把莫千澜那一口气说的力竭了,不需赵世恒去按他,他自己“砰”的一声倒了下去,“哼哧哼哧”的喘气,太阳穴狂跳,头疼欲死。

赵世恒不急不缓、慢条斯理的出手,给他掖好被子:“正是因为他正直的过了份,他才可靠,刀子架到聆风脖子上,他会替聆风去死,他还不会撒谎,诚实,而且足够聪明,想必奏书一节,他已经想通了我们和陛下之间的博弈。”

他站起身:“有他坐镇长岁居,什么魑魅魍魉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莫千澜不动了。

他能信任到将阿尨交出去的,只有赵世恒和殷氏双煞,在得知至高无上的人对莫聆风动了杀心之后,莫府庞大的、受过规训的下人,全都不足以让他放心。

就连给莫聆风治病的李一贴,每一个方子,他也都仔细看过。

一丝错漏都不能有——莫聆风已经站在悬崖边,一个不甚,就会跌入地狱里去,再无生还可能。

而今之际,竟然只有邬瑾——能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他能做好吗?

莫千澜伸出手,死死攥住赵世恒手掌,他的手冰凉黏腻,微微颤动:“好,让他去长岁居,告诉他,他和阿尨是一条命。”

五更天,赵世恒进了九思轩,先在东厢看了一眼程廷——程廷正在酣睡,九连环扔在床下,一个圈也未曾解出,地上躺着生无可恋的大黄狗,脖子上的链条比手腕还粗。

他看过之后,往西厢方向走,邬瑾已经起了,正在开窗。

赵世恒没有惊动邬瑾,而是站在树影下细看,就见灯火之下,邬瑾穿戴的整齐,斓衫没有褶皱,神态沉稳,仿佛他推开的不是莫府的窗,而是自家的窗。

烛台放置在一旁,他迎着水珠、雾气、晨风,笔直站了,开始读书,读书的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声音清朗,在九思轩里慢慢回荡。

他的性情,他的贫穷,他所受到的教导,他读过的圣贤书,让他像流水,随方就圆,无处不自在。

赵世恒眼睛很毒,看人的时候能看进人的骨头里,然而越是审视邬瑾,他越是觉得这样的人难得的干净。

这样的人还年少,正在成长,身体单薄,两条腿长且笔直,面目才刚刚显露出锋利的线条,用不了几年,就会长出一副大骨架,可以顶天立地。

赵世恒站在原地,忽然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示人。

片刻后,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怜悯之心,重新冷漠缓慢,走向前去。

“邬瑾。”

邬瑾眼看着赵世恒鬼魅似的从阴暗处钻出来,心先在胸膛里“咚咚”两下,随后平复下来,放下手中书册,拱手行礼:“先生。”

赵世恒没有废话:“你出过疹子没有?”

邬瑾一愣:“没有。”

同时,他的心往下沉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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