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284)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她走下石阶,风吹动廊下红灯笼,让她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上一次在府中毫无心事的夜游,她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莫千澜没有醒来时,她做任何事,都是满心惶然。

她呵出一口白气,打开院门,殷南好似一个幽灵,坠在她身后,不言不语,习以为常。

灯火让梁枋上沥粉贴金的彩画晕开,赤色廊柱颜色暗沉粘稠,翘起的檐角如同一把乌黑弯刀,直刺黑蓝色天幕。

疏星点点,圆月难明。

莫聆风踏上青石板道,打了个喷嚏,袖着双手,走到姨娘所住的院落外,姨娘们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还是鲜活的小姑娘模样,现在胖若两人,已经成为莫府的一部分。

相邻的三个小院静悄悄的,她不必进去,也能看到姨娘们的安分守己。

她从一旁走过,去二堂。

二堂没有灯火,但廊下药炉里药还在煎,站在外面也能看到热气一团团往上涌,像雾气,最后消散在夜色中。

她站了片刻,没有听到咳嗽声和走动声,莫千澜似乎沉睡了,但还活着,这种安静就是他活着的佐证。

离开二堂,她行至前堂,前堂里住着魏王。

这只金丝雀从早到晚惴惴不安,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巨大叹气声,声音无处可落,颤颤巍巍散在半空,又被方正古旧的院落所吞没。

莫聆风气定神闲地看着,想到在京都中的皇帝和太子——天家父子,拥有天下万民,却在日益衰落。

她没有在此处停留太久,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前向九思轩。

九思轩中古树已经落叶,只剩下蛛网一般的枝杈笼罩屋宇,泽尔坐在院门前,拿刀子削花园里折回来的竹枝。

看到莫聆风,他站起来,给她一个竹哨。

莫聆风接在手里,吹了一声,一拍脑门,扭头对殷南道:“把那个蓝色的荷包拿来。”

殷南来去如飞,不到片刻就将荷包交给莫聆风。

莫聆风递给泽尔:“给你的。”

泽尔先是疑惑,贴在手中一捏,察觉到里面是一个陶埙,不由自主露出笑意,正要解开抽绳,就听莫聆风道:“程廷说他不能当面来致谢,让我代送,等他好了再请你喝酒。”

他手上一顿,不再打开,直接将荷包挂在腰上:“程家已经送过我谢礼。”

他看一眼莫聆风:“你要去哪里?”

“走一走。”

“我和你一起。”

他紧绷着面孔,极力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拿叉子从檐下取一个灯笼,用竹棍挑在手里照亮。

“你不高兴,”莫聆风直接了当,“因为邬瑾?”

泽尔自嘲一笑:“我还得高兴?”

他压抑着怒火:“是,我得高兴,要不是因为他,我还活不了命。”

他有些焦躁,殷南眉头一皱,想上前时,莫聆风对她摆了摆手。

泽尔踢开垂落到地面的菊花:“我宁愿那时候战死沙场,我的神会保佑我的灵魂自由,可现在我只剩下活着!”

莫聆风负手向前:“我以为,所有人都想竭尽全力活下去,无论是因为什么而活。”

泽尔晃了一下灯笼,看菊花在莫聆风脚下变作扁扁的一团。

委屈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握着竹棍的手关节泛白,嘴唇颤抖,眼圈滚烫,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他的脚步不自觉加快,想躲避莫聆风的目光,但莫聆风一直在他身侧,并未离去,他再也忍耐不住,丢开灯笼,猛地蹲下身去,双手蜷在膝盖上,脑袋埋进臂弯中,一动不动。

灯笼歪倒在地,里面的蜡烛点燃明纸和竹骨架,很快便烧做一团,把蜷缩成团的泽尔照的雪亮。

火光也照亮了莫聆风,她站着没动,等到这一阵火光熄灭,泽尔的身形再次变得模糊不清,才跟着蹲下去。

“别哭啦。”

第355章 告别

泽尔在哭。

他咬牙切齿,咽下哭声,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一个脑袋几乎摇成拨浪鼓,两个肩膀不住耸动,哭声偶尔从牙缝里透出来几声,也像是狼嚎鬼叫。

眼泪滔滔的,滚烫的,淌了满脸、满手、满身,脑子里轰轰作响,昏昏沉沉,又胀又痛。

他身处暗夜,寒风从脚边一直刮到头顶,把他冻成一块坚冰,他出生于旷野,成长于马背,本应习惯这样的寒冷,他却第一次觉得无法忍受。

莫聆风的手按在他肩膀上,他抽出一只手将其甩开,这只手又搭了上来,带着金玉般的重量,隔着衣裳的触摸,也让他留恋。

他喜欢莫聆风。

第一次见莫聆风时,他就送她一块白石,想让他的神庇佑她。

再一次见她时,她已杀戮满身。

她说:“我就是你的神。”

她说:“我不仅掌管你的生死,还能操纵你的喜怒哀乐。”

她说:“你这信徒,对神应当万分敬仰。”

他满心恐惧,满心敬畏,满心喜悦,因为她对他有无上妙法——使他外有形,心有情,目有物,魂不空;难自思,难自悟,难自离,寂无所寂,欲从空生。

怎么能不哭,他才将仇恨的热血浇灌在心爱的花朵上,邬瑾就出现了,打的他措手不及,而且毫无还手之力。

再没有比莫聆风更可恨的人,无心、无情、无性,却能令他人生万法。

他停下哭泣,再次甩开莫聆风的手,哆嗦着站起来,接过莫聆风递过来的帕子,狠狠擦了脸。

心里那股恼怒委屈之意随着眼泪流的干干净净,他红着眼睛跟鼻子,把帕子塞进自己怀里,看了莫聆风一眼。

没有灯火,莫聆风陷在阴影里,面目不清晰,隐约能看她拧着眉毛,是个理解但不同情的模样,越发显的冷漠无情,让人心寒。

泽尔立刻急火攻心,涌上来一股憋闷之气,无处可去。

“疯子,”他瓮声瓮气骂了一声,“疯子!”

莫聆风没还嘴,倒不是因为泽尔可怜,只是不知道他是骂她还是骂他自己。

泽尔正了脸色:“我要回葫芦河去找我的族人。”

莫聆风点头:“好。”

泽尔笑了一声,自己都觉得笑声刺耳——他当然知道莫聆风不会挽留他,可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快,如此理直气壮。

莫聆风迈开脚步,继续在花园里游走:“什么时候走?”

“明天。”

他不知道和谈能不能成,最好是趁着和谈前,两方休战,朔河冰冻,从朔河,再到横山,再到葫芦河。

“送你一箱金银,回去之后,不要再给金虏卖命了。”

他停下脚步,不再跟着莫聆风走,耳中有风声滔滔,从横山一直刮到他耳边。

“好。”

而莫聆风负手向前,忽然回头看他一眼,笑道:“说不定日后还有相见之时。”

泽尔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却忽然一热:“石神保佑你。”

十月十四寅时,他带上莫聆风所赠盘缠、程廷所赠陶埙,备好干粮食水,配上长刀弓箭,骑一匹好马出城,沿着朔河,去追寻他和父兄曾经走过的道路。

他满载而走,却又似是一无所有,扭头看一眼城门,他低声喊了一声“疯子”,随后走入茫茫积雪中。

与此同时,一队漏舶商满面风霜,从金虏回城,黄义仁夹在鱼龙混杂的队伍里,以驼裘裹身,戴一顶毛帽,面孔大半都缩在驼裘衣襟中,只露一双精干的眼睛在外。

这一行,他躲过莫家人的追捕,沿途虽险,却能吃饱喝足,又有伤药可用,精神恢复极快。

进城后,刘博玉带着一卷画像,去见莫千澜,黄义仁不入刘家,将刘家偷带回来的犀角等物留在马上,借着去茅房的功夫,悄然脱离队伍。

他换一身不引人注目的粗布麻衣,佝偻着腰,坐进脚店中喝一碗粗茶,吃一大碗羊肉汤面。

一边吃,他一边打探明日和谈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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