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65)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没好。”邬瑾勉强答了一声。

程廷伸手一摸他额头:“不烫,怎么没精打采的,是不是昨天夜里吓坏了?”

他一屁股坐下去,大声吆喝下人去厨房里拎早饭:“那有什么可怕的?”

他是太平时节出生和长大的,又不学无术,头脑空荡,并不知道战争的残酷和可怕,只知道堡寨森严壁垒,高城深沟,必定是坚不可摧,根本不用担忧。

说罢,他看邬瑾脸色仍旧是很差,失魂落魄一般,不禁大为诧异——邬瑾一向都很从容,折了胳膊回来都未曾流露出过多的悲态,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收起聒噪,瞅瞅桌上那个粗糙的小瓷缸,想了想,起身出去找莫聆风。

邬瑾在他离去之后,打了个寒颤。

九思轩的冬日,有异于他处的阴冷之风。

风,由地而起,由古树投落的巨影而生,由古老陈旧的屋脊而下,交织混杂,穿过斗拱,拂过彩画,钻进阁子门,贴到邬瑾身上。

邬瑾由里到外的凉透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想从赵世恒口中得到一个辩白,让他可以继续混在这永不见天日的九思轩中。

桌边有火盆,大黄狗躺在火盆边,怡然自得,全无烦恼,他僵坐良久,才伸出手放在火盆上方,慢慢烘烤的暖和一点。

这时候,赵世恒来了。

邬瑾起身,鞠了一躬:“先生。”

赵世恒摆手,坐到另一侧,又示意他坐下,祁畅端茶进来,茶香和热气将他们二人分隔开来。

邬瑾喝了半杯茶,把黏在一起的两片嘴唇、牙齿、舌头分开,然后开了口:“先生,似火榴山崩青云,那火,是昨夜的火吗?”

赵世恒知道邬瑾早晚会来,但是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放下茶杯,没有隐瞒:“是,你很聪明。”

邬瑾扯开嘴角笑了笑,笑的比哭还难看。

“学生仍有疑虑,那一百精兵,纵然趁乱进入战场,可军册之上体貌全然不对,要如何瞒天过海?”

第81章 质问

“空饷,”赵世恒答的很平淡,“士兵死亡不销军户、逃亡不下编,以此来吃空饷,我们送进去的那一百兵,直接报逃亡士兵的名字即可,至于借走的那一百兵,自然是战亡了。”

“那军中指挥、城中知州……”邬瑾忽然哑口。

是的,等这一场战后点检士兵时,其中蹊跷自然会让人发觉,层层上报,报到王知州为止。

可谁人敢再往上报?

细查起来,人人都有罪,人人都是共犯。

于是局面就变成了宽州众人心知肚明,天子在京都却是分毫不知。

这一场漫长谋划,不仅是心狠手辣,更是将宽州大大小小官员,都谋了进去。

就连送给王知州的葵榴画扇,也是让王知州对此事提前防备,以免事后被陛下降职调离。

邬瑾哑然了许久,最后“哈”了一声,似是嗤笑,又似是冷笑,笑自己稚嫩到了可笑的地步。

赵世恒道:“你要告发?”

邬瑾冷笑:“节度使做的这样滴水不漏,学生如何告发?又向谁去告发?”

“京都,”赵世恒道,“但是你不会告发,会保持沉默,其实你在沉默之余,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样对你有无尽的好处。”

邬瑾知道他说的好处是什么。

呆在莫府,他将继续得到赵世恒的教导,赵世恒有惊世之才,只需要稍加点拨,就能将他从迷津处拨回。

他能陪伴莫聆风,生活也会日益好起来。

他家贫,他需要名师指点,他有无数个理由和莫府一起染指鲜血。

赵世恒伸手在桌上点了点,声音放轻:“这是棋盘,现在我是天子,你是莫千澜。”

他伸手再一点,直点进邬瑾心里:“我要谋你的家业,杀你的族人,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你会不会任人宰割?要不要求生?要不要反击?”

“我不会束手就擒,我定能寻出其他的路来,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做棋子,当做草芥。”

炭火“毕剥”一声,蹦出来几点火星,蹿起黄色火苗,赵世恒伸手,将手指在火苗上扫过,似笑非笑:“这是最好的一条路,能长长久久保住你的性命。”

邬瑾猛地站了起来,怒吼道:“革囊众秽,尔来何用?宁弃之!”

他浑身颤抖,眼睛里有坚毅的光和悲苦的泪,声音带着浓浓哭腔:“莫姑娘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满天之下,只有莫节度使有妹妹吗?”

他竭力让自己不要过度失态:“边衅既开,三军暴骨,积尸于野,血流成河!他们也有兄弟姐妹,父母亲人!”

隐忍到了极致,他的额上、脖颈上爆出曲折青筋,泪如泉涌,牙关紧咬,一直挺直的脊梁弯了下去,左手用力在胸口拍打,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先生可曾想过,这些人也都是人啊!”

从长岁居中掏出莫聆风的程廷,这时正好到了门口,听到了邬瑾撕心裂肺的这一句话。

他定在门口,满心惊诧,一头雾水,看大黄狗急的尾巴直摇,扭头看了一眼垂着脑袋的莫聆风,见莫聆风不动,连忙迈过门槛,走到邬瑾身前。

他拖开邬瑾,又对着赵世恒拱手作揖:“先生,邬瑾可能是昨晚让炮吓坏了,您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邬瑾却不领他的情,单用一只左手推开了程廷,盯着赵世恒,满眼愤恨,硕大的眼泪砸落在地,碎成八瓣:“您不配教书育人!”

程廷听了他这大逆不道之言,惊的呼吸停了一瞬,又慌忙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把邬瑾往后推,一只手不住地对着赵世恒摆:“先生!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他有那个......对,那个痫病......对,就是去赶考的时候摔出来的!”

“聆风,二狗!”他急的满头是汗,对着莫聆风挤眉弄眼,示意她来劝一劝,然而莫聆风站在门口,纹丝不动。

而邬瑾顺着程廷看到了莫聆风。

莫聆风北人南相,生的纤细小巧,脸上红疹褪去不少,还涂着一层油乎乎的药膏,丹凤眼太亮了,有种明察万物的亮,连着她的心。

他猛地闭了闭眼睛,抱过桌上小瓷缸,走到莫聆风跟前:“你知道?”

莫聆风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

“被劫走之后。”

听到回答这一刻,邬瑾才是真正的心如刀割——她有机会阻止更多的悲惨,但她选择了漠然。

他胸闷的厉害,忍不住用力在心口挠了一把,想把这颗心掏出来,抛到这风中、火中、阴谋中去。

程廷站在原地,看看赵世恒,看看莫聆风,又看看邬瑾,有种自己错过了什么秘密的失落之感。

他对着赵世恒再次拱了拱手,面色焦急的跑到邬瑾身边,揪住他的衣袖,试图让他恢复理智。

邬瑾确实是恢复了理智,挺直了腰背,将手中瓷缸塞进莫聆风怀里:“冰糖核桃,拿水冲了喝。”

随后他掸平衣襟,转向程廷:“多谢,以后不能和你同窗了,我很遗憾。”

程廷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干脆抬起脚,跟着他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花园,出了角门,程廷往前赶了两步,和邬瑾并肩,低声道:“邬瑾,赵先生是不是做了不好的事?”

邬瑾唯有沉默——莫千澜罪已滔天,罄竹难书,他明知真相而沉默,也无异于一种共谋。

程廷迟疑着道:“你不去斋学读书,学业怎么办?赵先生是难得的好先生。”

邬瑾走在人群里,一张脸冻的雪白,太阳穴一跳一跳,唇齿间似有鲜血气味:“我回州学。”

原来他已经悲愤到了这个地步,光是没遮掩的落泪大哭,还不足以倾泻心中怒火,还要咬出满口的血来才能继续风轻云淡。

天下的坏人确实很多,可莫千澜独树一帜,格外的令人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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