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8)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黑夜里,只有灯火摇晃,蜿蜒而去,指出一条路。

每到一处,就有下人接替,邬瑾心知这不是去后厨的路,越发忐忑。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进了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两侧粉壁上爬满藤萝,枝条粗壮,不知是何年种下的老桩,如同罗网般网住了整块墙壁。

壁瓦飞甍,都透着陈旧庄重之感,又有泥塑木雕般的仆人分立左右,连眼珠都不曾乱动分毫。

唯有院子角落里放着两样东西,让人松懈心神。

一只可以骑着玩耍的瓦狗,一个傍在藤萝边的陶响铃,都是孩子玩的东西。

下人请邬瑾卸下肩上饼笼,引他入廊下,却不让他进去,而是让他立在门外等,并不避讳让他听到里面谈话的内容。

“宽州不用,别的地方难道也不用?您如此固执,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

半晌后,才传来莫千澜的声音:“我不喜欢混乱。”

“至今也没出过乱子啊……您之前,也没说不让用,再者莫姑娘……那不是一句戏言吗?”

屋子里传来莫千澜一声冷笑,过了许久,莫千澜的声音低低的、冷漠的,传到邬瑾耳中:“她说的,就是你们要遵守的。”

屋子内外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屋中人告辞出来,并没有多看一眼灰扑扑的邬瑾。

站在门口的下人进去通禀,片刻后,下人掀开暖帘,低声对邬瑾道:“请。”

暖帘一开,铺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暖风。

邬瑾正了衣冠,迈步进去,就见正对着的太师椅上坐着身穿皂褙的男子,年纪在三十上下,正是莫聆风的兄长莫千澜。

邬瑾前两次都是匆匆一瞥,今日细看,便发现莫千澜也是丹凤眼,面带病容,像是有旧疾在身。

邬瑾行了一揖:“晚生邬瑾,见过节度使。”

随后他叉手敛身,略垂了头,将目光落在身前一寸之地。

“邬瑾,”莫千澜声音温和,眼神也跟着柔和了不少,“坐,不要拘谨,你是阿尨的朋友,我早该请你来家里做客。”

他对着下首的椅子一点。

邬瑾顺着他的手指坐了过去,与此同时,炭火在他身后角落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上好的炭,没有一丝烟气,就连烧起来的声音都如此清脆。

同时,他感觉到了椅子的冷和硬,扶手和靠背一起把他圈了进去,不必他刻意坐正,就已经把他规整了一遍。

第10章 天罗地网

一个丫鬟上了茶,莫千澜和气地看了过来:“喝点茶,今天忽然变了天,你还在外面卖饼,真是辛苦了。”

邬瑾后背微微有了汗意,答道:“卖惯了的,不辛苦。”

莫千澜点了点头,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带着冷刀子的笑:“三月初九那日,你们书院去了城外养马苑看春景,你也去了,是吗?”

邬瑾听了这话,心中所有的猜想都落到了地上,让他反倒镇定下来,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是。”

莫千澜的笑意加深了——他的眉目和莫聆风很像,然而神情却是万万不同,总是透着阴沉和郁色,看了便令人不大想亲近。

“听阿尨说,你和她跑了一会儿马,跑的挺远,都到朔河边去了,是吗?”

邬瑾回答:“是。”

“那你们在河边都看到了什么?”莫千澜的声音越发温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也十分诚恳,“不要害怕,喝点茶。”

邬瑾迎着他的目光,并未感觉到和善,反而从他的目光里察觉出了诱骗。

只要邬瑾开口说出不利的话,他也会像刘宝器一样,死的无声无息。

他清了清喉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好,汤清澈,香扑鼻,盏也好,紫黑色,开冰片,放回盏托上时,发出清脆似玉的碰撞声。

除此之外,唯余沉默。

足足过了一刻钟,莫千澜才微微往后仰身,舒展开身体,将手放置在椅子扶手上:“这就是你的回答?”

“是。”

“不管谁问你,怎么问你,都如此回答?”

“是。”

莫千澜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你们都很懂事,擦擦汗,我怕冷,屋子里炭烧的足,你们年轻人火气壮,来了我这屋子,就觉得热。”

邬瑾伸手拭汗,并不觉得热,后背反倒一片冰凉。

莫千澜的刀子无声无息悬在他脖颈,只有他们二人心领神会,须臾间,他便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有下人端来一小碗药,放到莫千澜身边,邬瑾连忙起身:“晚生不打扰节度使,告退。”

莫千澜伸手往下一按:“不忙,阿尨马上就来。”

他从碟子里捏一块大冰糖放进碗中,冲邬瑾一笑:“你守着药,告诉她不能喝,是我的。”

说罢,他竟然起身离开了。

邬瑾愣了片刻,就听到外头噔噔噔的脚步声,莫聆风轻快地跑了进来,穿一件彩衣,好似一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冲开阴暗樊笼。

“邬瑾!”她喊了一声,爬上莫千澜坐的椅子,跪在上面,伸头去看药碗,“你送的糖饼好吃,就是糖少了点,下次多放点糖啊。”

邬瑾点头:“好。”

他听莫聆风说话瓮声瓮气,脸颊微微红肿,似乎是牙疼。

莫聆风伸出双手,捧着药碗,咂了两下嘴。

“别喝,”邬瑾走过去,试图拿开药碗,“这是节度使喝的,他马上就回来了。”

莫聆风一听是莫千澜的药,举起碗就喝,咕咚几口下去,最后噙住了碗里没有化完的冰糖。

饶是有糖,她也苦的一张脸皱成一团:“我就喝!”

说完,她慌忙用手捂住了嘴——她那门牙又掉一颗,并排缺着两个黑洞。

邬瑾明白过来,莫千澜这是在哄她喝药,无奈一笑:“不好喝吧,下次别喝了。”

莫聆风苦着脸回答:“好喝!下次还喝!”

她从椅子上爬下来,拉了拉邬瑾衣袖:“这里也养了鱼,你来看。”

黑漆木架屏风后面,临窗之处,摆放一只崭新的黄沙大缸,还不曾养出碧绿颜色,水底丢着一层八宝奇石,三条赤背金鲫摆尾摇曳,在火光之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莫聆风垫脚,双手扒着缸沿:“额上有黑疤的那一条,赵伯伯说跳过龙门。”

邬瑾听着她的孩子话,方才在莫千澜身上所受到的压迫、惊恐,全都像太阳底下的冰,徐徐化开,淌出了满脸笑意。

窗外不远处,另有一座小屋,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两条人影鬼魅似的站着。

一人是莫千澜,另一人是赵世恒。

“如何?”莫千澜问。

赵世恒站立不动,沉吟半晌,末了道:“崚嶒骨相,磊魄襟怀,心明于眼,已养浩然之气。”

莫千澜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阿尨亲自选的,她眼睛亮着呢,自然不会选个不好的,只是他必要图南而飞,区区宽州,如何留得住?”

也不知他是想赞邬瑾,还是要夸莫聆风。

赵世恒笑了笑:“好的,留不住,不好的,留住了也没用,况且图南而飞,飞的越高,看的越远,于姑娘而言,是好事。”

“若是他不肯再飞回来呢?”

“那就折断他双翼,叫他自高处重重跌下,不得不归。”

轻飘飘几句话,顷刻间让阴暗的屋子越发冰冷暗沉,使他们自己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谁都没有动,任由过去的记忆侵蚀,再无将来。

一串爽朗笑声惊醒了二人,是莫聆风毫无保留的笑声,她没有受过规训,连笑声都充满野性。

屋中郁气忽然散去,莫千澜低声道:“就他吧。”

赵世恒点头,叹息一声,忍不住道:“您还是得要个孩子,只要生出来,咱们就能想办法养活,聆风咱们不也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养大了?”

他声音越发小了:“上回接进来的那个良妾,接生婆说必定是擅生养的,没想到也没动静,我再去寻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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