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乱(12)

作者:风为马 阅读记录

说话时,前面正巧有些垂髫稚儿正在玩耍,师无算唤来他们,将篮箧中的花分了个干净,他生就一副亲切面孔,孩子们自然亲近他,欢欢喜喜别了花朵在襟上,又各自玩耍去了。

伏霄瞧着他嘴角噙笑的样子,心想,这可真是个妙人。

不过浅浅试探一下,便让他碰个软刺。

倒有些,让人想起一些与故人的过往来。

彼时在涵虚洞,伏霄还是一尾小龙,时常盘在书案上大睡其觉,偶尔旁观同窗成群结队地犯浑,剩下一点时间,方才拿来修习仙术。饶是他这般懒货,仙术竟然还看得过眼,简直十分可恨。

他记得那年,应当是个雪天,涵虚洞外雪花如席,下了一夜才将将停歇,外头积雪埋腰,众学子都懒得早起,纷纷借口不去早课,到场的人少之又少。伏霄却因冬季到来,不胜困倦,自前一日起就歪在课桌下昏睡整夜,此时才不声不响游出来。正盘在桌上呵白气,涵虚洞的仙者却从山下领来一个小童。

这小童,头上两只毛茸茸的白耳时隐时现,耳背一点黑睛也似的斑点,摆明了是只小老虎,同窗有的坏心顿起,散了学围在一处,拿竹竿绑了狗尾草甩来甩去 ,口里叫着:“小猫儿,这个如何?”

伏霄呵欠连连,睁开半边眼睛,瞧着那边的动静。

昔年尚在稚龄的虎君已然展露出他后来为人称道的君子做派,面对一群小混球,淡淡然捻住了那根狗尾草,纳入袖中,笑道:“我才入学,不知各位学兄喜欢这个,莫非是同窗之礼?”

说罢,袖中簌簌落下狗尾草的种子来,说来也有趣,草种一落地便生芽,滋滋冒出一大片绿色,那些戏弄他的,亦是满身满头是草,好不惊惶。

檀光又笑道:“若不是礼,又赠我这野草做什么?”

那些顽劣子本以为檀光柔弱好拿捏,不想竟有几分扎手,只好吃了哑巴亏,受下这一招还施彼身,顶了满头草灰溜溜跑掉。

说来涵虚洞那段时日,委实逍遥,伏霄心潮微荡,看着远去无尽的夕影,一时有些怔忪。

“殿下,殿下?”师无算静静地伫立在一旁,将花箧背好,“莫非殿下,舍不得那些花?”

伏霄整理思绪,视线停留在空荡荡的篮箧上,几片蕊瓣留在竹缝中,似乎还有花朵的残香,遂将鬓发间的花摘下,轻轻插进花团中,盈在袖内,暗香在巷陌中流动着,“我同孩子生什么气?只是觉得,这么好的花给了出去,稚童顽皮,未必珍惜。”

风中飘来隐隐的童谣,师无算迎着残阳慢慢地跟上伏霄的脚步,“花是至情至性之花,稚儿是至纯至真之人,赠予他们,并不算可惜。”

伏霄道:“可叹我是俗世俗人,不懂这些。”

师无算道:“不敢。”

伏霄笑道:“你尚且能点拨竹小仲来寻我帮忙,还有什么不敢。”

师无算叹道:“殿下明知此事,是多好的一桩生意,我只是想帮那孩子,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伏霄不说话了,不是师无算,他还真抓不到贺文逸的这根小辫子。

话说到这里,就不该再往深了讲,伏霄轻咳一声,转而问道:“你父亲善于磨镜,为何你却在市井卖花?”

师无算道:“父亲替圣上制镜,晚生帮不上忙,每日调配好镜药后,便帮邻里调养花草,送到集市鬻卖。”

伏霄又道:“我听你谈吐不俗,应是读过不少书的,今次正逢大比,就没有想过考取功名?”

师无算淡笑着摇头,眼眸中清亮一片:“祖上因事获罪,后代子孙不能再考,晚生能够读些书,知晓宇宙造化、芸芸众生是怎么一回事,就已心满意足了。”

因事获罪是哪件事,伏霄有点印象,似乎是贺珠白的祖父执政那时候的事。先先皇帝文治武功威震四海,老头子继位后面对这样一个盛世,便开始胡天胡地享受,政事旁落在宦官手中,有年春闱闹出泄题的丑事,宦官一派借题发挥,数百人招致夷族之祸,师无算的祖上,大约就是在这一次的祸事中被牵连的。

大大小小的官员死了不下千人,朝事乱成这个样子,百姓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整个国家摇摇晃晃延续到今日,亟待一场大刀阔斧的变革。

而接下来,贺珠白要将这个烂摊子一点一点修补好,伏霄便感叹:他爹他爷爷这皇帝命着实不错,上有家底下有兜底,享福一辈子。

第10章 龙虎乱.10

虽有感慨,伏霄还是应和着师无算的话,安慰他道:“能知晓宇宙阴阳的运转,已非常人了,岂不知世上多少人书读万遍,仍是一世昏蒙。师公子这般灵秀人物,即便无法攀蟾折桂,将来还有万条大道可走。”

师无算含笑点点头:“殿下爱重,晚生不胜感激。”

“哪里的话,”伏霄话锋一转,“我看天色将晚,师公子往哪里回家?”

“往西,打水陆桥去。”

他十分微妙地与师无算保持相同的步调,“你我正巧同路,不如一道回去?”

师无算并无疑惑,淡淡笑道:“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心领神会。

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样,不消说明白,事情也能顺利进展下去。

看来师无算并不在意伏霄的试探,或者说,他还挺愿意将自己的立场展露给伏霄的。

京师皇子争储激烈,远在夏郡的小镜郎也打算分一杯羹么?这的确是人之常情——师无算不能由科举入仕,想要在朝堂上争得一席之地,只能另辟蹊径。

伏霄嗅着袖间的淡香,思绪却不住地下沉,思及那种惨烈的倾轧场面,他就生出些将师无算往外推的心思。

即便是在幻境之中,即便只与故人的性格有几分相似,他也希望师无算能安稳地度过这一生。

想起檀光,这一路便有了些心不在焉,直到微凉的夜露逐渐浮上街道,夏夜带着几分冷意的风吹过脸颊,伏霄才恍然回顾,丹青铺的街道早已经望不见,街上还有人气,那些车马的灯笼摇摇晃晃,车轮吱呀着与他们擦身而过,原来两人已经走过这么长的路了。

觉察到他的茫然,师无算停了步,“殿下方才一直不曾说话,是有烦心事?”

伏霄瞧了瞧他,沉吟稍时,说道:“方才……忽然触景生情,想起一位故友。我对他,深感内疚。”

师无算反笑,慢慢地敛起袖子,“殿下何故伤怀?朋友之间有什么龃龉,但凡当面讲清,哪有解不开的心结?”

伏霄叹道:“话虽如此,只怕过了许久,再提起时,已不是当初的心境了。”

师无算侧首,但见伏霄垂着双目,似乎有无尽深沉心事。

“殿下在顾忌什么?”话刚落地,他蓦地一顿,话音中带上些讪讪,“晚生失言了。但这世上之事,越逃避、越拖沓只会越难办……唉,晚生不明就里,说到底,这等事情也不该对我说。”

“这是什么话,旁观者清,只是想听听师公子的意见。再者,这个朋友,师公子见不到的。”伏霄说完,倏然觉得不妥,于是补充一句:“并不是故去了,只是远在天边,不在京中。”

师无算沉默稍时,并未回话,但伏霄见他嘴角微微下撇,眼睫轻颤,似乎一副极力憋笑的模样,当下感到些许尴尬,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只得打个哈哈,将此事略过,不再提起。

如此再走了一刻钟,夜色已经完全降下,月光莹然若涂银,路边蜿蜒着灯火,远远近近散落在浓绀的夜里,除他们外,还有行人相携着归家,伏霄跟着师无算的节奏缓慢地向水陆桥的方向过去,原本纷乱的心绪仿佛被今夜的凉露慢慢浸透抚平。

空气泛着凉意,肘弯的衣料都透出夜风的冷,一路上的屋舍逐渐隐入黑暗,他们两人的鞋履敲在覆满磨痕的石板道上,风过叶摇,愈发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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