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乱(28)

作者:风为马 阅读记录

汇入主流之时,船帆鼓满江风,桅杆吱呀地响着,抬眼望去江面上满是船只,伏霄站在船头吹着江风,但见清江绕身,蜿蜒的江流似无边际,惬意道:“好壮阔的大江!总说三吴之地是水碧山青,岂不见中州以南也是好风光。”

师无算扶着栏杆,将吹乱地鬓发掩至耳后,“咱们再这么且走且乐的,回去骂你的折子恐怕要淹了圣上的案头。”

伏霄恍然般点点头,顿时肃容道:“是了,这帮人素来喜欢苦大仇深,幸好阿和未曾与他们同流,否则以后我就连下朝在家也要做个苦瓜脸,终归没个了期。”

身后一阵开门声,子兴一脸生无可恋地蹒跚着走出来。

这几日行船浪大,随行的人里有几个上吐下泻,此时风平浪静,才算好转些许,只是仍面有菜色地躺在舱中修养,偶尔出来吹一吹风。

子兴见识了坐船的威力,这几日被折磨得面黄肌瘦之余,倒还记得正事,提了鸽笼出来,说京城的传书到了。

师无算颇有眼色地进了船舱。

伏霄展开条子,在风中抖平,老皇帝熟悉的字迹跳入视线:问丹事亦不可废。

“不可废”三个字写的触目惊心,甚至贴心地以朱笔圈点,导致整张条子再多一个字都写不下了。

好吧,这是嫌在京城时说得不够明显,都南下快到夏郡了,还要紧急发来鸽信提点一二,让他把登小归山之事放在心上。

伏霄原本想两头讨好,把这还没个端倪的反贼一事解决之后,再劝韦敦继续南下修行,料想韦敦其人定然也不愿意掺和进这些糊涂事里来,到时暗中给他些路费,让他再找个山头躲起来便罢了。

看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何拯救自己的风评,着实是个技术活。

本来离夏郡只有半天功夫,赶一赶是能在晚上到夏郡的馆驿的,但因这封鸽信,这日伏霄打算选在最近的码头停靠一晚,准备些许第二日再进夏郡。

这夜他们宿在最近的馆驿中,伏霄等到人都睡下了,才独自研墨,提笔给京中写了封信。

他毕恭毕敬将此行的一些见闻总结好,以表明自己并未在途中偷懒,大致拟完此项,才开始陈词寻韦敦一事。

等写完回信,已是子时将近,伏霄活动了稍许僵硬的胳膊,正打算叫来驿丞,将信快马送回京师,刚封上信封,屋外就传来一阵足音,伏霄将信压在书下,师无算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近乡情怯,有些睡不着。见你灯还亮着,还道你也是忧思难眠,便带了酒来,没成想你此时在做正事。”他晃了晃酒壶,意味深长地坐在灯下,看砚台中半干的墨痕,挑眉道:“你有事瞒我。”

再顾左右而言他就显得心不诚了,伏霄只好承认道:“我有事瞒你。”

师无算也就没追问,懒懒地倒起了酒:“一码归一码,正事不能对我说,酒能饮否?”

看来是真心找人对饮。

伏霄就着他倒酒的手饮了一口,酒颇清冽,却无端喝出些怅惘的滋味。

师无算举着小酒盏在灯下摇晃,道:“这酒是我从驿丞手里买下的,叫做望乡,又说叫忘乡的,总归是游子该饮的酒,你我此时,一个归乡一个离乡,想必都能饮出个中愁情来。”

酒盏搁上桌面,伏霄伸指将瓷杯弹得叮叮作响,“你听那驿丞胡诌,闹不好是个噱头,以往听过这个望乡不曾?”

师无算莞尔一笑,酒液在唇上泛出光泽:“这倒是,不过这酒喝起来不错,这点驿丞不曾诓我。”

这馆驿外江声澎湃,浪潮听起来别有意趣,便推杯换盏又饮几杯。

离京千里之后,伏霄身上那种时刻如惊弓之鸟的焦虑一点一点消散,此刻饮着酒,时间仿佛都停在这里。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东想西想,此话不假。

伏霄心里那根弦儿一松,不免伤春悲秋了,且越伤越没个边际,好像这天下全没一个对得起他似的。

心飞着飞着,就飞到眼前人身上。

师无算打个呵欠,眼半合着:“你瞧什么?”

方才还丧气着脸,此时又笑得活像个被人耍着玩的傻财主。

伏霄打开折扇,扇了扇微有酡红的脸颊,道:“公子闲坐灯下,尤为可怜,竟像个书里的少年郎,不似真人。”

师无算生来一副俊逸皮囊,早已将夸赞的话听倦了,此时听罢却是挺受用,一点头,伸出手腕含笑道:“若是碰着真血肉,便知真假。”

这酒并不浓烈,伏霄看着他白皙的腕子,却入定一般不动了,那笑容也收起来。

是有分寸还是心中胆怯,说不上来。

等了半天,含混说道:“我怕我一摸,你也像书里写的,变阵青烟不见了。”不等他说,又恢复那派风流样子,摇着扇:“你说人死后那么多年过去,他的亲友也都纷纷作古,就连后人也要寻不到他的坟茔时,那人生前的故事,还能不能作数?”

师无算盖上那一截手腕,轻笑一声:“怨我不该带这酒来,竟让昭王殿下生出这等喟叹。”

伏霄一笑而过,道:“与酒有甚关系,人世如镜。”

可不就是人世如镜。

他入镜前不曾想通的,在幻境里呆了一二十年却想通了。

镜中人,镜中事,都如烟云,梦一醒眼一睁,他仍然是那个神通广大纵横天地的伏霄神君,什么昭王府,什么帝位,什么不能示人之心,仿佛彩云琉璃,看着总是心向往之,恨不得抛下一切去追寻,只有真真切切拿手碰了一碰,才知道都是假的。

他又想,难道只有镜中是这样么?

从来世间最好的东西,最美妙的情意,都不敢经手一碰。

多怕是如露如电的梦幻泡影。

师无算半垂下眼,像是思考着他的话,额前的碎发在眼睑上倒投下模糊的阴影,那一点眸光便流转着无定处,眼眸如江水一般粼粼地发出细细的闪光。

半晌,他抬眼笑了一笑:“纵使世间事都是镜花水月,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能说你我……你我对饮的这份心意是假的吗?”

伏霄怔忪片时,也不免轻笑出声,在灯下与师无算轻轻碰了一杯,“那便当成假的吧。既已知是假的了,则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了。”

第23章 龙虎乱.23

一壶酒喝得见底时,师无算支颐道:“从前你说我像你一位故友,如今还觉得像吗?”

伏霄也跟着笑两声,灯影下他的五官看不真切,连声音也模糊了:“说不像,岂不是在诓你?”

师无算的目光,带了点不可言说的意味。

屋里谁都没有说话,伏霄淡淡地移开视线,屋外的江声不知何时隐去,逼得人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眼前来。

他自诩没有别的优点,唯有实话实说一项,可堪拿得出手。

第二天船就驶进了夏郡。正是八月初的天,暑气仍旧盘踞不去,前几日才下一阵雨,刚凉快短短几日,又重新炎热起来。

驿丞一早知道有贵客要来下榻,虽不明其身份,但也提前准备了多日,今日总算盼到人,忙前忙后十分热情,安排好上房,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为他们准备过江的事宜。

一路舟车劳顿的,难得休息下来,伏霄打着扇子,坐在夏郡的馆驿中,穿堂风沁凉,坐在此间倒也舒适。

看着虽悠闲,心中实则略有焦虑。

因为按照老皇帝的意思,接下来要大张旗鼓地上小归山。

若不敲锣打鼓弄得人尽皆知,如何盖住他此次来严查逆贼的真实来意?

伏霄在回信里满口应下,实则打算阳奉阴违,反正天高皇帝远,添油加醋描述一番糊弄过去得了,谁真和自己的名声过不去啊。

所以除了官场上那些瞒不过的人之外,他对外自称姓白,师无算这些日子“小白”来“小白”去,叫得很是高兴。

伏霄即将造访的那座小归山在江的对岸,馆驿高处即可遥望,郁郁葱葱一座绿山头,最顶峰处便是道观,不过隔得远,黑乎乎的豆子大小,什么也瞧不真切,只能看见徐徐的雾蓝色烟气从茂盛的树顶上飘散升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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