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乱(34)

作者:风为马 阅读记录

“哦,是有很多年了。”老梧专心看着浮漂。

石灶上的白气徐徐上升,师无算帮着盖了块石头,火候控制住,水声嘟嘟地低沉下去。

伏霄看了看师无算,笑道:“真让人艳羡,不似我们两个家贫走他乡。”

老梧哎哟了一声,坐在石块上岿然不动,“这话说得不好听,我年轻时也在外头闯荡,人到中年才重回了家乡。年轻人重在有志气,不要看轻自己。”

师无算将酒杯添满,笑道:“老丈说得极是。”

伏霄滚着石头坐到师无算边上,双手撑在身后,仰起脖子看向漆黑的天,状似无心地说道:“不知我们还能回去吗?”

“你说什么?”师无算张口,顿了顿,轻轻道,“回……京师去?”

伏霄笑了笑,坐直猛地灌了一杯酒,“其实我觉得,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酒饮了几杯,后劲逐渐上涌,老梧坐在他们前头,头也不回,说话如唱歌:“是啊,宣邑什么没有?最好是故乡……”

话音刚落,浮漂一阵抖动,伏霄离了位置上去查看,老梧凝起力量低喝一声,起竿出水,乃是一条小鱼。他摇摇头,将小鱼从钩上取下抛回江里,道:“还这般小,回家去再长些时日吧。”

伏霄蹲在桶边数着里头的游鱼,十分嫉妒道:“今夜有那条大鱼,应是足够了。老丈在江上钓鱼,钓了多少年了?”

鱼尾甩出水面,发出哗哗的声音。

老梧嘿嘿笑道:“恐有二十多年了。”

他坐回原位,再倒一盏,“那我好受些了,看来我还需沉下心努力,再过十年,看看能不能有老丈这样的功力。”

老梧拍腿哈哈笑:“年轻人,莫怪老头子事先泼冷水,努力便会有结果吗?”

伏霄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古人不是都这么劝诫后来人?”

“少壮不努力,老头子年轻时也这么想。但年轻人,你知道即便少壮努力,也有一辈子越不过去的坎吗?”江上夜色清凉,黑沉沉的环境把人的关系都拉近了,老梧说话的语调不自觉带上几分软和,“这就是命,任天王老子来了,也敌不过命数注定。”

繁星满江,老梧的声音十分悠远,远得像是从江的那一头来。

他仿佛渐渐沉入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世界:“命是生下来那一刻就定好的,是家世,是身份,一棵树先生根而后才发芽,从这两样根上再长出才学远见贵人仕途乃至传给无尽的子子孙孙,说来多简单,但这最初的两样你拼了命也挣不来,只能求下辈子投个好胎。”

老梧斜着眼看他,微微沙哑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所以世上纷纷乱乱,说穿了无非两种人,一种认命,一种不认命。

老梧叹道:“有时人倒不如树,做颗树多好,这样就不用离开家乡了。”

伏霄捏着酒杯,咂摸着这句话,忽然道:“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即便不是挺秀的树木,也会被砍伐拉去盖房子啊。”

……怎么说得好像左右都是个死啊。

师无算有点后悔没拉住他。

老梧愣了一瞬,骂道:“……这狗屁的命。”

江上愈发黑了,锅里的水汽还在缓慢地蒸腾,这锅鱼汤今夜也不知能否喝上。

就在这时候,江对岸忽然闪过一道黑漆漆的船影,在水上好似一支轻盈地箭,嗖嗖地破开平静的江面,一个纤细的影子就在黯淡的渔火中飞速地向这片沙洲靠近。

那船隔了三四丈,上面的人就大喊道:“老梧,我送盐来了——”

划得真快啊。伏霄尚未看清船是如何靠近的,那个人就嘿咻一下跳上小洲,踩着细软的砂砾跑近前来。

是个小姑娘,先扑上来嗅两下香喷喷的鱼汤,抬头时才看见陌生的两人。

老梧道:“这是我孙女。”又看了看伏霄,到底没揭露他们俩兴冲冲跑来蹭饭的荒唐,“前些天两个主顾。”

小姑娘笑道:“骗他们做什么呀,我是老梧捡来的,我才不是他孙女。”

老梧大概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没走出来,一瞪眼:“放些屁,老子把你从那么一小团养大,不是你爷爷是什么?”

小姑娘打开随身的纸包,掀开锅盖,捻出些盐块,边搅边说:“那也不是,我姓崔的,爹妈起名叫梨,崔梨崔梨,一辈子就是他们的女儿。”

老梧气呼呼叫了一连串“小梨子”,最后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忿忿地看着江面,忽然把钓竿甩开,负气道:“不钓了,喝汤。”

崔梨分了碗,乳白的鱼汤白气腾腾,烘得人眼眶发热。

老梧捧着汤碗,叹道:“蛮好蛮好。”

酒劲亦散了一些。

一锅汤喝完,岸上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子时将近,半江渔火半江清月,老梧和崔梨站在船头告别。

伏霄道:“今夜的鱼汤,该是我喝过最有滋味的。”

老梧背着鱼篓,扬声说道:“今夜这顿酒,也是老头子喝过最有滋味的。”

伏霄又道:“那一席话,亦让我受教颇深。”

天色黑,看不清老梧的神情,只听他道:“老头子喝多了口不择言,虽说万物皆有宿命,可即便命中如此,难道就不活了么?”

他身后的崔梨跺了跺船板,老梧这才噤声,小姑娘将船板踩得咚咚响,撑起长竿,清呵着撑出洲岸,小船顺着平滑的江水慢慢飘走。

师无算目送着他们远去,悠悠道:“鱼也吃了,酒也喝了,白公子兴冲冲上着沙洲来,可悟到了什么玄机?”

伏霄抖了抖袍子上的细沙泥,笑道:“悟什么玄机,我只晓得,这个宣邑县城,真是人杰地灵。”

走到了芦苇荡中,来时的小船孤零零飘在水上,遂乘舟原路返回,江上渔火未熄,沿着渔火的微光回到馆驿中,子兴还在大堂点着灯等候。

左右无人,子兴匆匆上前,声音极低:“容王殿下有信,想请公子明日午后去三里桥聚一聚。”

贺文逸这阵热腾腾的兄弟情来得忒效率。

师无算道:“三里桥在江对岸,有间茶庄不错,听闻那里经常有韦敦的画作流出。”

伏霄笑了,边笑边往楼上走,回头对师无算道:“你猜他是不是想帮我?”

师无算道:“殊为可疑。”

这种神神叨叨的样子,子兴早已习惯,揣着手在楼下听着他们二位讲话。

“想来是他身边那个季军师的意思。”

“是么,”师无算走上一个转角,停下脚步,“那师军师说,白公子此行必要去一趟。”

“怎么?”

师无算轻笑:“去会会那个季军师,两个军师,总要分个高低吧?”

伏霄哈哈笑道:“好好,那就依你。”

第28章 龙虎乱.28

话是这么说,到了第二天早上,还是有突发情况将他们耽搁了一下。

竹小仲一大清早急急忙忙等在一楼,说什么也要见一见师无算,子兴去问他缘由,他又不肯提,等到师无算从楼上下来,他才神神秘秘地将人拉开,连伏霄也不能靠近。

伏霄倒想听,便扫了师无算一眼,师无算没说什么,带着竹小仲走到楼下。

这小孩儿垫着脚,压低声音凑在师无算耳边道:“师公子,前些日子和你说的那个灵佑门,你没去信吧?”

竹小仲支支吾吾时间太长,师无算弯腰弯的很辛苦,坐在了凳子上,笑道:“难道是那个灵佑娘娘不灵了?”

竹小仲皱皱鼻子:“这个……我是听了公子的话回去琢磨,幡然悔悟,觉得依靠旁门左道终归不行,又怕那日说得公子也动了心,才这么着急来问问你。”

他拐弯抹角的不肯说出实情,师无算也没相逼,坐着听了会儿才摸着他的头发顶,道:“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我自然不会信。倒是有一桩,我还要知会你,那容王如今到了宣邑来,县城虽大,难保会碰面,你近日小心些,或是干脆离开此地。容王最是睚眦必报,见到你必定要报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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