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年之约[西幻](44)
那时菲利克斯只以为艾格尼丝让伊恩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白鹰城往事。在来到布鲁格斯之前,伊恩也确实从来没提过自己曾在荷尔施泰因寄居。
以此为契机,菲利克斯对艾格尼丝产生了好奇心。
她身上同样充满谜团,却同时异常容易看透。即便公爵夫人应当已无生计上的烦恼,面对丈夫,她还是快乐得小心翼翼,多一分怕显得廉价、太少又深恐会冒犯对方;她顾虑得太刻意,仿佛故意让人察觉她的反应虽不作伪、但也不全是真心。
菲利克斯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艾格尼丝。
他们同样活在他人的眼光之中。
但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越陷越深。其中有几分要归功于伊恩的煽动,菲利克斯不愿去想。
不知不觉间,太阳终于落到地平线后,黄昏时分流动的霞光笼罩庭院。
菲利克斯再次打量四周,熟悉的景致陡然变得光怪陆离。放置在中庭和城堡大厅各处的透明瓶罐幽幽泛着微光,凑近看才发现那都是低级元素精灵。而在变幻的光影之中,原本一眼就能看穿的假面陡然生效,攒动的人影互相重叠拉长。每个人说话都不觉压低声音,絮絮人语成了悠扬乐声令人不安的脚注,时而应和节拍起落,时而错拍搅乱听者心神。
希望的火焰再次燃起,菲利克斯睁大眼睛,从面具上的一双洞孔后努力寻找艾格尼丝的踪迹。公爵夫人的衣装并非完全保密,他从只言片语中拼凑起了线索,知道自己应当寻找银白色衣服、身披羽翼装饰、头戴桂冠的人。
中庭没有这么打扮的人。
菲利克斯疾步踏入城堡大门。
兴许是精灵火作祟,大厅的吊顶比往常看上去还要深邃。分辨每个人的打扮也变得愈发困难。
头戴花冠的人,不,身穿的是缀满丝绸花朵的长袍。羽翼,然而是黑色的。扮成月亮的人身披银白斗篷大摇大摆地分开人群。一大半女性宾客都扮成各类仙子和妖精,手背上都点缀绿叶的森林仙女头戴鹿角,三个花仙手拉着手摇摇摆摆地晃过去,海妖裹着莹莹发光的鳞片纹斗篷抱怨夜晚太冷。一对快乐的地精横冲直撞,以舞步画出大厅的对角线。菲利克斯闪身回避,侧眸间,恍惚看到了淡金色的长发。
但那是吟游诗人手中,三弦琴金色琴弦的幻影。
旋转,旋转,不断旋转。如花朵般舒展开的衣摆,越来越快的舞曲节拍。
菲利克斯感到晕眩。他愈着急,就越无法定神观察经过眼前的宾客。
他找不到艾格尼丝。怎么可能找得到?肯定找不到。他陷入恐慌,仿佛只要今晚不找到她,她就会永远消失。
一个幽灵般的影子骤然从视野角落掠过。菲利克斯一个激灵,急忙回头追寻。
月光般的银白色斗篷,自肩头垂下的羽翼装饰。他的心重重蹦了一下,与他的步子一样,轻快地朝着那个背影飞去。
菲利克斯拉住对方,从上方看到斗篷中垂到胸口的浅金色头发。
“艾--”
语声戛然而止。
顶着金发的希尔达取下面具又戴回去,看向菲利克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艾格尼丝不在这里。
艾格尼丝贴着墙,踩着阴影,在会场边缘小心地移动。希尔达的舞会装扮是歌谣中的神射手,异常简单:素色面具、不起眼的棕色斗篷与长弓。
希尔达的身量比艾格尼丝高些许,斗篷便垂到地面,完全遮住了艾格尼丝不合身的男装。身着男装不合规矩,更别说穿这身的还是公爵夫人。但艾格尼丝还是坚决要求与希尔达互换。说服希尔达自然花费了不少功夫,但在艾格尼丝罕见的坚持下,希尔达终于有条件让步。
毕竟公爵夫人的装扮根本无从保密,而艾格尼丝必须借这场舞会,避开耳目做一些事。
其中首要的便是与伊恩好好谈话。
艾格尼丝清楚要在假面舞会上找人无异于从湖泊中找寻一滴水。但她莫名相信,她能够找到他,又或者他会找到她。
但她似乎低估了这项任务的难度。
习惯性地,艾格尼丝想要放弃。她与希尔达约定了时间,在舞会最后的亮灯前互换回装扮,如果在那之前……她随即暗自摇头,寻找到楼梯后的角落,小心地观察过往的来客。
如果她是伊恩,此刻她会在哪里?
艾格尼丝看向舞池正中,而后是门边,那里聚集着年轻人。不在那里,也不在那里。
她早已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但还是磨蹭了片刻,才悄然回避着与人正面相对,穿过大敞的堡垒后门向花园进发。
论假装自己不存在,不为人察觉地从人面前走过,在这方面,艾格尼丝好歹有些微的信心。艾格尼丝钻进门廊投下的阴影,调整呼吸,左右四顾。花园中也隐隐绰绰闪着光,情人的低语与笑声从隐蔽的树影后传来。踏错一步都会造成不必要的骚动。
艾格尼丝正犹豫着是否该继续前进,忽然有人自后扣住她的手腕。
她回身,对方就势将她推进门柱侧的阴影中,松手,靠近,影子完全遮住她。
艾格尼丝不可思议地冷静。她伸手去揭来人可疑的斗篷帽子,对方短促地呼气,先一步将兜帽向后褪,直到露出黑色面具后的绿眼睛。
两个音节的名字停在她的舌尖,不需要出口。
他捉住她尚未收回的手拉到胸口。彼此被斗篷半掩的脸庞被慢悠悠飘过的精灵火焰点亮,随即融进黑暗。他残留在她视野中的神情严肃,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冷淡。
一如往常,他们没有开场白,仿佛在继续片刻前被乐曲间隙打断的对话。
没有用敬语,他以稀松平常的口气问:
“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永远地。”
第029章 IV.
答句不受控制, 径自溜出艾格尼丝唇间:“为什么不?”
惊讶的不只有伊恩。艾格尼丝也无法断言这究竟是顺口的谎言还是泄露的真心。
停顿须臾,伊恩才补上似曾相识的又一个问题:“你不问去哪里?”
“哪里都行。”艾格尼丝给出与十年前只字不差的答案。
拉着艾格尼丝的那只手力道加大。
“你在故意激怒我?”
“不要把你自己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抛给我。”
她甩开他,慢一拍地自头顶全身变得僵硬。准备过头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弦绷得太紧, 临场三言两语就开始失控。
伊恩再次靠近。他步伐带起的微风隐含怒意, 艾格尼丝后退, 背脊抵上冰冷的石墙。
但他猝然止步, 以一种古怪的腔调轻声说:“这似乎是我与你第一次吵起来。”
“的确。”
伊恩坦白的时候口气总是分外冷淡:“对我来说……也许对你而言也是这样, 亲密是争吵的前提,争吵也是亲昵的证明。”
“也就是说,我们从来没有亲密到足以坦率地互相伤害。”
鲁特琴柔和的拨弦与婉转的笛音填满了两人之间片刻的沉默。
两团银白色的火焰在他们身后悬浮摇晃, 伊恩将斗篷帽子下拉到只露出下巴,抱臂倚在门柱上, 恶意地微笑:“那么为什么事到如今, 你反而能主动挑起我的怒火呢?”
艾格尼丝别开脸:“能够毫无顾忌地互相伤害的关系,说到底是因为造成伤害也无妨。你说的是一种情况, 还有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