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比如，她身上那个关于「死亡」的印记，再也不会消失了。

毕竟，从整体的层面上来看，她直面了诅咒，屠杀了恶龙，甚至间接屠杀了冰川山脉中所有的恶龙，成为了真正的勇士。

在故事中，勇士总要有奖赏，她的奖赏就是这个。

她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的圣女，拥有了剥夺生命的权力，可以随意行走在大路上。并且被她剥夺的生命，连灵魂都不会留存。

与她所掌握的治愈魔法，完全相反。

那么，冰龙的灵魂，也不见了啊。

坐在花园的茶会桌上，洛西芙默默地想。

她好想他。

她以一种怪异的心态想着他，仿佛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变成了一种回忆里虚幻的存在。

他，是真实存在的吗？

存在的。

因为心脏中，有一股寒气在涌流。

未尽的冰龙的魔力，被封存进了她的身体中，并且无法逃逸。

洛西芙用双手捂住心脏。

那就……不要逃走了吧。

和她在一起吧。

用凛冽的疼痛，作为这段故事的底色，无人知晓。

微光魔女这样告诉她：

“我并没有觉得永生很痛苦啊。你知道关于永生，最棒的是什么吗？那就是你可以看见关于你的无限可能性，即使错误了，也还是可以从头开始。你可以把自己分成很多瓣，和不同的人，活很多很多遍。”

“而且，如果是永生的话……”魔女说，“你又怎么知道，再过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

总之，现在，洛西芙站在了这片苔原上。

远远的，还有不少龙的尸体，被雪覆盖。

她的心情变得平和。

那么，既然重新活一回，她就沿着这片苔原，那片起伏的山脉，这片广阔的北方大陆，随便走走吧。

就像当初一样。

这回，她并不是为了修行，也不是为了寻找那神奇的治愈魔法，因此她走得很慢，等再次路过王城的时候，时间似乎已经过去十几年了。

帝国早已不复存在。

国土上，出现了新的人类城邦。

洛西芙走到城门口，却并没有见到有守卫。她走进王城，商人们赶着马车牛车，进出往来，吟游诗人高声唱着歌，孩童在街巷上奔跑，一片安详繁盛。

似乎，那个遥远的龙灾的日子，已经彻底被遗忘在了历史中。

一个巡街的守卫，悄悄跟随着她，走到了她的身旁。

洛西芙转过身。

“……”

守卫睁大眼睛。

“果然是……圣、圣女大人？？！”

“您没有死去！您回来了！”

洛西芙笑了笑。

“你变老了。”她说，“啊，你们都变老了，我地牢的同伴们。”

守卫顿时泣不成声。

他们带着她，找到了正在修喷泉口的夏莉。

原来的城堡，现在变成了一个类似于管理城邦的地方，里面并没有侍从和侍女，只是有很多来来往往的繁忙的要员。城邦初建，大家用里面囤积的黄金珠宝，接济了王城和周边的难民，因为大量的财富作为根基，城邦的重建速度，快得远超想象。

城邦，依旧会有穷人，有苦难的人。

只不过，不再有国王，也不再贵族了。

只不过，苦难不再与生俱来。

也许，还可以变得更好。

听到动静，城邦领主夏洛蒂抬起了头。

站在从地中海吹拂而来的初夏的风中，她们遥遥对望。

……

夏洛蒂带洛西芙去看了西蒙娜的坟墓。

坟墓前，用水晶封存着那本作者署名为伽菈·安斯托娅·乌里耶尔的《月见草精准预言书》，

“对不起啊，芙芙。”夏洛蒂说，“关于西蒙娜，这是我最想对不起的地方。”

洛西芙看着镶嵌在她坟墓上的那块辉石。

她伸出指尖，轻轻抚摸。

“结果，我的姐姐，又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死的吗。”洛西芙说。

夏洛蒂没说话。

“说起来，夏莉，你相信命运吗？”

夏洛蒂点头。

“但是，我觉得我们并不是被拖进命运的。”她说，“相反，正是因为我们存在，所以才创造了命运。”

洛西芙皱眉。

她把酒杯磕在夏洛蒂的额头上，发出“咚！”的一声。

“诶呦！疼！”夏洛蒂说，“为什么打我？”

“没什么，就是想这样。”她说，“这种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也太奇怪了。”

闻言，夏洛蒂很得意。

“芙芙，你知道吗？领主真的很不好当。我为了这个，专门去学了读书和写字。啊，现在回想那会儿的每一天，真想一头撞死！”

“那么，当领主有意思吗？”洛西芙问。

想了想，夏洛蒂说：“还行吧！”

她移开目光。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想当领主。我觉得这也太离谱的了，我怎么可能承担起这种责任？我就连……”

说到这里，夏洛蒂看向洛西芙，抿了抿嘴。

“我就连当初进入地牢，都是抱着‘死了拉倒’的想法去的……像我这种人嘛……”

“不过，当然了！也有很多人帮我，否则凭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到这个地步的哦！”

洛西芙听她叽叽喳喳。

仿佛属于她的时间，会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至少，她的时间，是会随着这片大陆，一直存在的。

……

三十九年后，洛西芙回到了这里。

她意识到，她总是在离开一个地方，又回到一个地方。

领主的葬礼，盛大而风光。

城邦很热闹，大家都在送别领主。

洛西芙走到人群的尾端，意识到，这里会逐渐再也没有认识她的人。

她看着队伍渐渐远离了。

洛西芙独自一人走出了城邦的大门。

很奇怪，像是一种肌肉记忆，她开始向北走。

仿佛只要出了这扇门，她就必定会向着那个方向奔去。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方向了。

她走过城郊，看见四面八方的可爱村庄，传来牛羊的叫声。

她走过荒原，正是浓厚仲夏，天色渐晚，萤火如星空。

她走进逐渐覆盖着霜雪的黑森林，看见会在这个季节短暂解冻的湖泊，岸边有驯鹿饮水。

她走过乱石与苔原，那些巨龙的尸体，已经变成了骨架，与自然融为一体，作为恶龙与恶龙相搏的战场的遗迹，将会在这片大陆留存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人知道，那头存在于史料里的冰龙，为什么会杀死冰川山脉中的所有巨龙。

走到山脚，洛西芙停了下来。

她抬头，看向终年积雪的雪山。又回过头，看向来时走出的脚印。

什么也没有变。

什么都变了。

胸膛被那颗怪异的心脏充盈时，她便长久地陷入了一种很平和，很稳定的状态。直到这个状态维持得太久，而她作为刚刚获得了永生的人类，还没有适应这种不变。

现在，将近百年过去。

准确的说，应该是九十三年。

她足足有这么久，没有开心过，也没有悲伤过。她也并没有思考过她需要什么，她想要什么。她一直在行走，杀死一些浑身沾满死亡气息的地下野兽，审判一些非死不可的人。

直到现在，洛西芙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她还是人。

人，是不会这样的。

“咔嚓！”

顿时，像是幻色的琉璃被打破。

她看着面前的雪山，还有脚下的深渊入口，缓缓后退两步。

“我不想一个人这样……”

洛西芙自言自语。

“我不想永远一个人这样……”

她转过身，向黑森林中的湖泊跑去。她骤然跪倒在岸边，看着湖水中自己的影子，才发现，虽然她的样貌没有丝毫改变，可是，她的嘴角变得僵硬，她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