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不动她(37)
他们付出了什么?
徐氏一族七位长老的修为,城主的本命法器和从神址中获得的至宝缚魔索,现在又添了妹妹的性命。
徐天宁的哀恸在父亲威严的训斥声中喑哑。
在圣地中蛰伏的魔尊,自以为看懂了人类的感情。
只是损坏了躯体,又不是魂飞魄散,将她的魂魄召回,随意供入什么器皿,便可复生……这样简单的办法竟然要本尊来提醒?愚蠢的人类果然只会哭么?
这逆天改命的办法,是为正派不齿的旁门左道,只有魔族才会视作理所当然。
而他们徐家与这个大魔已经牢牢地绑缚在了一起,相辅相成,彼此都像蛆虫一样,从对方身上腐蚀利益。
他想念妹妹,不愿她的灵魂就此长眠地下。
魔尊教他用被泪浸过的纸,在砚台与朱砂中混入自己的血,一气呵成,画出记忆中血亲的模样。
一张薄薄的画纸,成了妹妹容纳魂魄的器皿。
从画中伸出纤细的手腕,嘶哑地喊着“阿兄”。
接着,一个小姑娘从画里被拽了出来。
徐天宁如愿地看到妹妹复活了。
他将死而复生的小姑娘视如珍宝,捧在手心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认为徐氏一族亏欠这孩子良多,用尽各种方式补偿她。
不知情的点金城百姓,只道兄妹的感情真好。
徐无极冷淡地看着这一切,对待“死而复生”的女儿,并未生出半分温情。
徐天静怕水,畏火,法力低微,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行为冒失,思想愚钝,在他眼中全无用处。
女儿望着高高在上的父亲,心底生出巨大的惶恐,莫名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废物。
哦,不,确切的形容应该是——一张废纸。
她试过跟随徐天宁的步伐,拼命修炼,却远远都被甩在后边……
这让她心中滋长出一种奇怪的情绪。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嫉妒。
随着年岁的增长,灵魂与躯体的年龄不再契合,徐天静向兄长撒娇,请求他将自己描摹成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女人。
但那天之骄子,竟难为情地拒绝了她。
理由是想象不出妹妹长大以后的样子。
多么残忍的理由啊!
徐天静怨毒地想。
如果那时你能拦住我的话,我怎么会死呢?怎么会长不大的呢?怎么会成为一张任人欺凌、唾弃的废纸呢?
让人讽刺的是,无论她心底里的想法有多么阴暗和扭曲,脸上永远都挂着纯真烂漫的笑容。
因为她是一个纸人。
而在兄长笔下,妹妹永远是笑着的呐!
她连哭闹的表情都做不出来,无论心中藏了多少怨怼,都只能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对兄长死缠烂打。
徐天宁拗不过她,照着他们去世多年的母亲傅氏的模样,画出了想象中的妹妹成年的样子。
妹妹迫不及待地更换了新的躯体。
那是一种美好而鲜活的体验,她对着镜子贴上艶红的花钿,将眉眼描摹得妩媚动人,穿过回廊,走过花丛,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去感受新生的春天。
忘我的蝴蝶撞上一堵铜墙铁壁。
城主森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
面无表情地训斥不知所谓的儿子。
我说过,你妹妹已经死了。它是妖魔的棋子,或者……仅仅是你的玩物。对待玩物,不该费多余的精力或心思,去满足它的愿望。
至于你……
他看向了瑟瑟发抖的人儿,残忍地问:告诉我,你是什么?
她抬头,怔忪:我、我是一个纸人!
城主笑了:那就永远记住你的身份。
徐天静面临的惩罚是将灵魂永远留在那具十三岁的身体里,不论她受了伤、抑或坏掉,都永远不能再拥有新的躯体。
城主一并剥夺了儿子画画的权利。
在他眼里,一切与修炼无关的事都是在玩物丧志。
徐天静很害怕,长久地躲在大殿中的仕女图里不敢出来,生怕被风刮走,被光晒伤,被雨淋透……
一个真正的人,能够用眼泪表达自己的恐惧与哀伤,但是她只是一张薄纸,没有“眼泪”这种东西。
屋梁上的毒蛇将她的样子看在眼里,妖娆的女人现身在空旷的大殿里,轻抚着图画中胆怯的少女。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这些人类怎会如此残忍,非要剥夺你应有的权利呢?
你本来可以瀑布下沐浴,在篝火堆前跳舞,可以享受清风拂面,灿烂春光,享受人类最基本的亲情、友情和爱情。
徐天静在这充满蛊惑的声音中迷失了自我,只是听到“亲情”两个字的时候恢复了清明:不许你提他们,不许!
她在极端的紧张和恐惧下失了智,竟然敢对父亲供奉的“魔尊”嘶吼。
但是眼前的女人并没有生气。
女人拥抱住画里的小姑娘,用母亲哄小孩的语气告诉她:他们都是吝啬鬼。小家伙,你想要的东西我这里都有,也都会给你,只要你听话……
她展示了自己无边的法力。
像神明一般耀眼和伟大,像母亲一般慈爱和温暖。
少女在她柔软的怀中落下泪来。
这是她作为纸人第一次流泪。
纸人学会了流泪,却再也不必害怕眼泪将自己浸湿了。
……
徐天静从兄长尸首的位置爬到卓姬蛇尾之下,身上的鲜血与不知停歇的泪水浸湿了泥地,染成了一条血迹斑驳的小径。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哭泣的原因,究竟是因为对魔尊的恐惧,还是因为对杀死兄长的歉疚。
卓姬对此非常满意,弯下腰爱怜地抚着少女的额头,说:“不要伤心。小家伙,你做得非常好……她会奖励你。”
魅惑的眼睛里倒映着纸人的面庞。徐天静恍然明白:原来自己脸上流露出的情绪,不是恐惧,也不是歉疚,而是伤心啊……
卓姬没有给小姑娘更多的时间思考那些奇怪又复杂的感情,利齿咬破手腕,微笑着将淌着血的手腕递到她嘴边,诱哄爱宠般,要她饮下蛇类腥臭的血。
“小家伙,我们……一起帮助她,好吗?”
这是徐天静难以拒绝的诱惑。
她想起自己在一次次喂养后的改变:纸人不仅会流泪,也会流血和愈合;能够在烈日下打盹儿,也能在淫雨霏霏中漫步……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这样的诱惑令她瞬间忘记了失去至亲的哀恸,双肩抖动着,眼中冒着绿光,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像得到族群认可的幼崽,开始撕咬眼前的“食物”。
这戏剧性的一幕冲击着白珞的视觉神经,触及了她道德的底线,令她几欲作呕,反射性地退了一步。
迟宿面无表情地拥着她的肩膀,眼前诡异的画面对他来说如同野兽在河边汲水,稀松又平常。
但他很快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蛇女与纸人似乎在进行某种仪式。
卓姬将滴血的手腕喂到徐天静的嘴里,她紧阖双眼,红唇翕动,念念有词,徐天静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目光变得贪婪而凶狠,双手抓住她的手臂,长长的指甲陷入了女人的肌肤,划出了几道乌黑的血痕,卓姬却浑然没有痛觉似的,放任她疯狂的行径。
须臾,卓姬睁开了双眼,那是蛇类特有的尖锐瞳孔,邪恶而隐秘的眼神望向长空,发出狂热又尖锐的召唤。
“魔尊!”
迟宿看着眼前的景象,骤然明白卓姬究竟是在做什么,瞳孔随之缩紧,抱着白珞肩膀的手也紧张地颤动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