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不动她(47)
小男孩望着愧疚得直掉眼泪的阿娘,连连摇头,还把两只小手背在身后,以为母亲不再看到他手腕上的青紫痕迹就不会再哭。
但是顾雪影依然在哭。
小男孩抱着她的脖颈,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阴影,闷闷地问她:“娘亲,你为什么哭?是那个坏女人害你哭了吗?”
顾雪影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的身上有种天然的热烈与真挚,哀伤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用一种口吻严肃地教育他:“阿宿,不可以这样称呼别人。”
小男孩缩了缩脑袋,乖乖地认错了。
姜开的修为不俗,接到顾雪影的命令后一路疾行而来,赶到后按照惯例向夫人行礼告罪,却被赛雪欺霜的芙蓉面呵斥了声:“你最好祈祷夫君与阿楚没事!”
他觉得雪影夫人话中有话,埋着头奔入屋内,但见迟朔正在给那个女人输送灵气,恍然明白了什么,小心地为床榻上的女子切脉,余光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女主人和小少主,额头上的汗比孕妇身上的汗水还冰冷。
这位医修在修仙界声名远播不是偶然,医术一流,话术皆是一流,他禀道:“主上按照我上次的嘱托将灵力注入白姑娘关元、曲池两处,效果立竿见影。白姑娘腹中的胎儿无碍,不会让夫人忧心了。”
迟朔冷冷地应了声,也不再多看榻上的女人一眼,回到了妻儿身边。
顾雪影脸上绷紧的神色消散,长长舒了口气。
小男孩有些呆愣地望着床榻上虚弱的女人,她脸色惨白,昏睡时不再咄咄逼人,只是依然皱着眉,仿佛默默承受着不可言说的痛苦。
医修与父母的对话让他懵懂地意识到,这个性情乖戾的女人肚子里揣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这个小生命如此易碎,险些没能来到这个世界。
……
这是迟宿对白珞最初的记忆。
迟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段记忆,他的额角凝着汗珠,感受四周磅礴的魔气涌入体内。这些能够激发人心丑陋欲望的魔气,让他的内心变得焦灼且烦躁。
他用剑撑着地面艰难地爬起来,脚步虚浮跌撞,身子摇摇晃晃,只凭本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眼中景象皆是虚影,眼角渗出暗红的血,滴落在地,引得无数魔气争食。
暴雪与夜幕同时降临,遥遥望去,目所及一片昏暗,猩红的眼眸遥望前方。
他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尊人首蛇身的巨大冰像。
体内的灵力在一步又一步的前进中消散,眉梢与长剑覆了雪花,面庞冷到麻木,手指冻到僵直。
他咬紧牙关,发现自己的獠牙不知何时伸了出来——
这副模样,一定会把珞珞吓坏吧!
迟宿的脚步停滞了一瞬,只是短短一瞬,便又朝着黑暗深处继续前行。
渐渐的,他眼前闪过更多的画面。
……
顾雪影的归来让心情阴郁的女人逐渐开朗起来。
二人时常结伴去赏日出,接朝露,讲经论道,剑舞伴琴奏。泯山的晨曦很美,万千光线笼罩重峦叠嶂,时有古琴奏起,惊鸿舞落。
小男孩在娘亲半哄半威胁下,一边不情不愿喊“楚姨”,一边偷偷地观察女人日渐隆起的小腹。
白楚对他的态度不算热络,却也会将糕点盘推到小孩跟前,语气冷淡地请他吃饼。
小男孩微愣,随后一板一眼地说:“我已经辟谷了。”
一脸正经的样子逗得顾雪影捧腹大笑,连白楚也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顾雪影托着下巴,十分好奇地问他:“阿宿……你就快有两个妹妹了,高兴吗?”
两个妹妹?
小男孩看了看白楚,不大乐意的撅嘴:要是她肚子里的是个女孩,那就勉强算一个吧!另一个“妹妹”是怎么回事……
视线迅速转移到顾雪影的小腹上,他想起了两个月前白楚那副虚弱苍白的模样,紧张地拉住娘亲:“不,我不要!”
不要妹妹。
顾雪影惊讶地看着他。
小男孩愤愤地推开她朝外跑去,像一头脱缰的小马驹,很快消失在两个女人的视线里。
他跑的方向是泯山的森林,偏僻无人,常有野兽出没。他不怕野兽,生来就是青赤境的天之骄子,哪怕遇到群狼都不会吃亏,但是他怕娘亲变成那副虚弱易碎的样子。
小男孩跑到了泯山的坎离潭,气冲冲地朝潭水扔了好几块石头。
这片潭水的水面布了阵法,不管是石头砸下去还是人掉进去,连个水花都不会有。小石子儿像是被无波的水面吞噬了一般,没有引起半点儿水花,让他的怨气无处可宣泄。
于是对着空气又闷闷地说了遍“不要妹妹”,不一会儿便靠着寒潭边的大石头沉沉地睡着了。
一觉睡得很长,从正午睡到皓月当空,直至有人摇晃他的身体,他才揉着眼睛醒来。
“少主!”那道声音很熟悉,是剑神的护法孟启,嘶哑的嗓音像是在哭,“您快回去,夫人她……”
……
小男孩是被孟启抱回去的。他发现自己体内的灵气好似被抽干了似的,无法运转和调动,脑海中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地喊着——
不对!
不对!
不对!
他只是不要“妹妹”,不是不要娘亲啊!
他们回到宗门。白日里还欢喜笑着的顾雪影浑身是血地躺在大殿中央,身子僵硬,脸上有一道野兽的爪印,狰狞、可怖,伤口的血一直没止住,汩汩而流,流淌到他的脚下,鲜红的颜色像一团又一团开放的彼岸花。
站在她的尸首身旁的父亲,沉默得可怕,一向挺直的背脊像是承载了过度的哀伤,颓丧地弯曲着——他只有弯下腰,才能亲吻到妻子冰凉的尸体。
小男孩对这一幕望而生畏,怯生生地喊:“父亲。”
“都是因为你。”
伴随着那声暴怒的嘶吼,他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被血染红,那些血甚至还浸染到了他的手掌上。
他对上了男人阴鸷而憎恶的目光,剑锋在一阵雷响中突现,姜开与孟启同时反应过来,合力接住了上墟境强者的一击。
“家主息怒,少主是您唯一的血脉啊!”
小男孩在父亲盛怒的神情中读懂了什么。
那一刻他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被母亲的血染红,那些血甚至还浸染到了他的手掌上。
他听见了自己的呜咽声,看见了自己逃也似的跑开。
那抹血色便追逐着他,一直追到坎离潭边。
他不停地搓手,想把手里并不存在的血洗干净,后来发现连衣衫也全是血污,便把衣服脱了下来,猛地一头扎进坎离潭,冰冷的潭水安抚了他的哀恸,他就这样仰面呆呆地漂浮在水面……
多少年来,迟宿的思绪都飘荡在那片冰冷而平静的湖面上……
许久以后,他知道了“真相”:娘亲在寻他的时候遭到凶兽穷奇的偷袭,怀孕让她的体质虚弱,一场血崩过后竟至魂归九天。
在很长一段时光里,小男孩都难以接受这个“真相”。
……
初春。
小男孩站在父亲新婚的厅堂角落,一脸木然地接受来往众人的恭贺。
那天的泯山放了烟花、鞭炮,比过年节还要热闹。
泯山剑神丧妻不过百日就迎娶了新妇。
轻雪门掌门人顾无非,千里赴泯山,斥责剑神忘恩负义,执意带走了亲姐顾雪影的遗体。
迟朔不惜跟轻雪门闹翻也要与临仙门联姻……这是在暗示北境轻雪门的没落,还是在彰显烨山临仙门的威风?整个修真界都对这桩亲事感到匪夷所思。
小男孩看不到喜袍下的新娘的脸,不知道那张一贯冷淡的脸是不是在笑着;不过他能看到父亲的微笑,与点金城城主徐无极谈话时的笑声尤其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