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不动她(79)
迟宿轻蔑地笑了一声,“看来是想吃掉我啊!”
这时,他听见一个喑哑的声音。
“雪影姐姐……”
那个声音是从蜘蛛的身体深处传来的,极难听的嗓,像乐人胡乱拉了一根二胡弦。
迟宿的脸色瞬时沉了下来,“你到底是谁?”
被冰魄剑剑气劈开的湖水重新聚拢,迟宿眼前再次出现画卷般的湖岸。
“吱呀”一声,茅草屋门打开。
一个穿斗笠的少年从屋里走了出来。从外表上看他约莫十六七岁,丹凤眼美人面,唇红齿白,便是身着朴素也不减举手投足的清贵。
迟宿瞥了一眼屋檐下的蛛网。
那张蛛网上的蜘蛛已经不见了。
迟宿判断出少年的身份,“你是那只蜘蛛?”
少年脸上露出有些错愕的表情,随即指着自己的脸,好奇道:“我第一次顶着这张脸出现在顾雪影面前时,她都认错了人……你竟然如此笃定我的身份?”顿了顿,又问道,“你没有见过顾无非?”
迟宿眉头紧皱,道:“幼时见过几回,模样是认得的,只是记忆中他的气场与你完全不一样,所以不会认错。”
“原来如此……”少年喃喃道。
迟宿打量着这张与顾无非一模一样的面孔,冷声道:“你为何幻化成他的样子?想利用他骗我?”
少年摇头,“当然不是。原本我就是按照他的模样修炼的。”
迟宿的眉头锁得更深,“你到底是谁?”
“我么?我是幽冥乌蛛。”少年怅然道。
“幽冥乌蛛?”
“我也记不大清了。”少年抚额闭眼,似在回忆过往,道,“只记得自己还是只巴掌大的蜘蛛时,就一直伏在冰冷的栏杆上。那个地方上面透着不知名的光亮,下面是寒潭深涧,上下通风,风很大,很冷,时常有幽魂残魄从我眼前飘过。一到夜里深涧里就传来孤魂野鬼哭喊着‘魂兮归来’的哭声,若被风吹得掉落下去,大概便也成了孤魂,我心里害怕极了,便顺着冰冷的木头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爬,就从地狱爬到了人间。”
“人间不似那个地方灰白单调,绿玉瑶芳令人流连忘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因为喜爱盛夏莲花颜色,在人间从未走出一射之地。”
……
幽冥乌蛛蛰伏在莲池旁的岩石缝中贪婪享受日光月华,一日打盹儿醒来,石缝被阴影笼着不见光华,抬头一看,就望见一双比星月还动人的眼眸……
他仿佛依然能够忆起那日的情形,嘴角勾起温柔的微笑,道:“那年她才十五岁,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我被一个少年拎在手里,她呵斥少年放我离开。我那会儿想着,如此顽劣的小子都能待在她身边,我应该也能被她所接受吧……”
于是蜘蛛化为少年模样,在一个蝉鸣啾啾的下午,拍了拍正在午睡的顾雪影的肩膀。
“她很快发现了我伪装作少年的秘密,如我所想,应我所愿与我做了朋友。”
……
你呀,变作谁不好,偏要扮顾无非那小子的模样,他可是我弟弟!既然如此,你也唤我一声姐姐吧!
幽冥乌蛛已记不得自己度过了多少年岁,但即便只计算来到人间的日子,也少说已经过去了两百年。这声“姐姐”实打实是在占他的便宜。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本来就是照着顾无非的模样修炼,像一个影子一样,出没在顾无非看不见的地方,暗自学了许多人类的小动作,以至于顾雪影都会时常将他们认错。
为了区别这两个弟弟,顾雪影郑重地给他取了名字。
小乌。
他喜欢这个名字。
少年伏在莲池边,欣赏身若空游的红鲤。他以人类的形态出没,以人类的思维重新认识这个已经看了两百多个春秋的院落。
……
“那片莲池中有许多鲤鱼,是轻雪门中圣物,那些鲤鱼一到莲花盛开时便跃出水面,却不知死期将临。”
轻雪门顾氏族人身中诅咒,每到十五岁就会应咒慢慢死去,唯有莲池红鲤方可为其续命……
“顾雪影十五岁那年,开始应咒。”
“你想骗我应该编一个更好的故事?什么诅咒?什么红鲤?我从来没有听过……”迟宿的脸色极其难看,打量少年的眼神如同他已经是一件死物。
“如果命运不曾如此走向,我也希望她的一生拥有更完美的故事与结局。”少年不为所动,难听的嗓像哀怨的弦音,将故事娓娓道来。
……
顾雪影坐在池边垂钓,心不在焉地问他,会有傻鱼会上当吗?她说自己见过鱼儿的一百种吃法,蒸炸煎煮,酸甜苦辣,从前她喜欢吃鱼,但是当她知道这个秘密之后,就再也不吃鱼了。
小乌拉起她的鱼竿,鱼线的那端没有饵料,甚至连钩也没有,不禁额头青筋微跳。
顾雪影朝他做了个鬼脸,说杀生有违天道,丢下鱼竿就要跑,却听一阵出水之声,一条红鲤自池中跃起,恰巧落在了一双灰色的布履前。
一个妇人弯腰捡起红鲤,板着脸教训她,说她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儿戏。
吃掉它,她就可以活下去,从此仙路亨通,大道光明。
妇人吩咐随侍将鲤鱼送到厨房。
顾雪影被训斥得面红耳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待妇人一走,便瘫坐在莲池干呕,喃喃地说。
小乌,你知道吗?那些不是普通的红鲤……
在莲池边待了多年的蜘蛛如何能不知道呢?但那时他打从心底里想,这些“红鲤”对于她性命而言,无关紧要。
顾雪影擦去眼泪,问他想不想去山下看看。
小乌没有想到,不谙世事的顾雪影在这件事上竟然如此果敢坚决。她偷偷带着红鲤逃出轻雪门。小乌只是愣了一瞬,就化为蜘蛛追随而去,离开这个已经令他厌烦和不齿的地方。
他们没有走得太远,就找到了风景宜人的少牢城。
城中有一大片莲池。顾雪影认为这里可以成为红鲤的栖身之所,便掐了个法诀,将这片莲池划为了他们专属的禁地。
呵,对于那条鲤鱼来说,就像没有搬家一样。他莫名地想。
顾雪影问他是否还想回去。
小乌摇头,冷漠对她说,自己不与不惜命的人为伴。明明她吃下红鲤就能活命……
不过是个傻瓜!
顾雪影便低声央求他:你替我照顾她,好吗?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孩子……
……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
小乌在秘境与花颜水色为伴,渴饮霜露,伏网而眠。
也时常在湖边钓鱼。腰上系个冰镩,一手拿鱼竿一手提鱼篓,走到已经结冰的湖面上,解下冰镩凿个碗大的冰洞。
鱼竿尾端接细丝,细丝一端连鱼钩也没挂,更别提饵料。他把丝线一端扔进冰洞,坐在岸边垂钓,从日出等到日落也没钓到一条鱼。
他一点儿也不着急,盘腿坐在岸边,无聊地打盹儿,雪下了一整天,积雪将他整个人都盖住。
鱼竿动了一下。
他猛地惊醒,起身时抖落了蓑衣上的雪块,抬起鱼竿,却未见傻鱼上当。
少年仰躺在湖岸边看着星空发呆,若是困意上来,便化作蜘蛛伏在蛛网里打盹儿。
湖面偶尔会有一条红鲤跃起,打破这方小天地的静谧。
夏日,湖中莲花开了,少年携渔具如同往常一样走出茅屋。
岸边趴着一个少女。
她的胳膊支撑着上半身伏在岸上,下半身却还飘在水里。乌黑的长发盖住她的上身,一缕缕黑发交错的缝隙里,可以窥见这具女体不着寸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