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番外(18)

作者:南十字星2019 阅读记录

刘氏听了,登时流下眼泪,只是不敢哭出声来,拭泪悲声道:“嬷嬷知道长主临终前记挂着小姐姐,拼死也要让她们见上一面,只可惜……如今,长主已去,嬷嬷也不在了,这孩子往后更没依靠了。”

“确实如此。”潘守恒沉着地道,“但是,路再难,我们还是要扶着小姐姐,一同走过去。”凄惶的暗夜里,他的目光沉静如水:“陛下那里,宋殿头会留心着,邢国长公主也会帮着求情的。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照顾好小姐姐的病,特别是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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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小姐姐高热渐退,亦不再惊厥呓语,醒过来时候,她无神的双眼缓缓环视着周围,哑着嗓子轻声问:“我娘呢?”

不待旁人回答,她紧跟着又问:“嬷嬷呢?爹爹呢?”

刘氏与潘守恒皆默默垂首,无言以对。

小姐姐怔了一怔,很快从众人极力掩饰的表情里得到了必然的答案。绿窗纱外虫声新透,屋里却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分明是春末夏初的季候,她却裹紧了身上的锦被,似是感到彻骨寒冷。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处死么?”她挣扎着勉力坐起来,推开刘氏递上来的药盏,梗着脖子冷冷地问潘守恒,“我的存在,玷污了完颜氏的血脉,是整个宗室的耻辱,如今我母亲已去,陛下也不必再顾忌什么了,先生是奉旨来了结我的么?”

刘氏见她虚弱得几乎坐不住了,忍不住哭道:“没有的事,小姐姐别这样想……”

“小姐姐?”她忽然笑了,“我算什么小姐姐,小瀛王说得对,我是个孽种……”

“不,您不是。”潘守恒打断她的话,示意刘氏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斩截地道,“您这样说自己,置长主于何地?您要尽孝,就该珍重自身,好叫长主在天之灵得到安慰。”他见小姐姐一时沉默不语,便又跪下缓缓地道:“小人潘守恒曾受长公主大恩,恩同再造,如今小姐姐有任何差遣,小人都义不容辞,只请小姐姐千万不要灰心。”

一席话如同当头棒喝,说得小姐姐霎时间明白过来,如今母亲亡故,自己身世不堪,处境本已艰难,若再任性地沉溺于悲痛,自伤自弃,只会将自己和身边人都拖至更危险的境地里,甚至累及母亲与嬷嬷的身后事。她自幼无可靠傍,惯于思索机变,此时渐渐冷静下来,沉吟道:“潘先生请起来说话。不知先生与我母亲有何渊源?”

潘守恒站起身恭敬地道:“此事说来已有十二年了。泰和年间小人刚入宫,在广乐园里当杂役,时常被师傅克扣月俸伙食。到了端阳节,好容易盼着先帝和宗亲们来广乐园射柳,辛苦得来的赏赐还是被扣下了。我那时饿得实在受不住了,只好在园里偷果子吃,碰巧叫沂国长公主瞧见了。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长主问明了情由非但没怪罪,还赏了糕点,叫我带回去慢慢吃。小人见她如同救苦救难的仙女一般,便哀求她带我离开。长主心善,果然找近侍局将我调去了大内,因我读过些书,还将我安排在弘文馆当差,伺候翰林相公们的笔墨。小人就这样得了机会,一步步升了上来。只是小人永远记得,若非长主相救,只怕我早已死在广乐园了。”他蹲下身,直视着小姐姐泪湿的双目,恳切地道:“小姐姐,沂国长公主是天底下最高贵仁和的女子,她既然选择了您的父亲,就一定有她的道理,哪怕所有人都认为她错了,您也要相信她,千万不要轻贱了自己!”

小姐姐此前从来不知父母,此时听闻亡母往事,不由得肝肠寸断,极力忍泪道:“原来如此……潘先生,不知我爹爹他……”

潘守恒无奈地摇摇头:“此事甚是机密,我也不知。只是听说……”他有些为难,没有说下去。

“听说他是个宋人,是么?”小姐姐心中难受至极,“先生不必惊讶,我曾被人骂作南朝懦夫的野种,空穴来风,想来是真的。”

潘守恒心里叹了一声,又振作精神道:“宋人又如何?国朝自熙宗皇帝起便仰慕宋国文华,海陵王能诗,章宗皇帝会瘦金书,冀国大长公主填得好词,连宫中禁军都要读《孝经》《论语》,宋人有哪里不好了?长主自己选的都尉,必定是龙章凤质的少年郎,是金人是宋人又有什么区别?”

小姐姐略怔了一怔,又颤声道:“那我呢?宋金世仇,我究竟算是金人还是宋人?”

第13章 月落山空(三)蕙泽

潘守恒一愣,正待答话,却听外头来报邢国长公主到了,忙开门迎了出去。小姐姐下意识地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如惊弓之鸟般警觉地看向门口。

轻轻衣裙窸窣声中,一个清颀秀丽的中年贵妇人步态端雅地走近,她身穿极简素的黛蓝色长褙子,手中轻握着一柄净面团扇,白皙的脸上略无脂粉,眼底犹存悲泣痕迹,却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雍容庄重之态,教人望之生敬。她见小姐姐挣扎着下床行礼,快步上前止住她,温柔地道:“快别动,躺下吧。”说罢,就在小姐姐身侧坐下,端详着她叹道:“可怜的孩子,怎的病成这个样子。”又向刘氏细细问了小姐姐的病况。

小姐姐此前从未参加过宫宴聚会,极少见生人,只依稀记得这位邢国长公主在自己幼龄来探望过数次,十分慈爱,可后来随着自己渐渐长大,她便不再出现了。相比起来,倒是她的驸马仆散安贞常有捷讯,更为小姐姐所熟悉敬仰,如今算起来,这对夫妇倒成了自己的亲姨母亲姨父。

邢国长公主问过病情,又摒退了宫人,握着小姐姐一只手,柔声道:“好孩子,别怕。我是你母亲的四姐,是你的姨母。”她见小姐姐神情楚楚不敢相认,心中愈发怜惜,放柔的声音低道:“宁儿,从前你的身份不能明说,先卫绍王与陛下为了隔开你和你母亲,把你养在这深宫里,不许人探视,所以你不知道我们这些长辈。”

小姐姐借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见邢国长公主言行举止甚至连声音都透着雅重端庄,觉察出她对自己并无恶意,便点点头,轻轻唤了一声:“姨母。”

邢国长公主见状,微微哽咽道:“哎,好孩子。琼章……对了,这是你母亲的闺名,她一直记挂你,只是没有办法,只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宫里。她也是个苦命人,你别怪她……”

小姐姐原本仍在暗自察言观色,猜测长公主的来意,此时听她说起母亲,忙道:“甥女从未怨怪过父母,只是多年来不知身世,一片孝心无处托付。如今母亲仙游,还望姨母能告知亡母生平往事,好叫甥女能时刻谨记,不忘母亲顾复大恩。”

邢国长公主见她孝顺明理,心中很是喜爱,轻轻抚摩着小姐姐的手,叹道:“你母亲自幼聪明活泼得紧,她又是我们最小的妹妹,大家都很喜欢她。翁翁在世的时候,也很是疼爱这个小孙女。她与你一样喜爱读书,于书画上极有天赋,世人只知二哥的瘦金书几可乱真,其实你母亲也写得极好。”她顿了一顿,又叹息道:“国朝公主皆是下降勋戚,二哥原想着给她寻一个年貌相当性情投合的驸马,谁知人还没选好,二哥便崩逝了。七叔——也就是先卫绍王登基后先毒杀了二哥的孩子,后来为了安定人心,又带着宗亲们去上京祭祖,你母亲也跟着去了,就在那里,遇到了你父亲。”

小姐姐听到父亲,顿时睁大了眼睛,手指下意识地攥了起来,只听邢国长公主又喟然道:“那时我早已出降,并未同去。你母亲回来后,很快就被太医验出了身孕,我听说后,连忙入宫探视,她已被禁足在阁中,身边宫人都换成了御前的人。她一见了我,便扑过来求我保全她腹中的孩子,她说身边侍女都下了睦亲府诏狱,只怕很快就会供出你的父亲,到那时你父亲定然难以活命,她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唯一的孩子。我见她意态甚是坚定,对你父亲又一往情深,若是你有什么不测,只怕她也不会独活。我原也怪她不知轻重,是从小被兄姊们宠坏了,可看到她那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唉,我又如何能够不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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