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番外(24)

作者:南十字星2019 阅读记录

犹豫良久,他低头凝视她双眸,没头没脑地道:“为什么?”她心下了然,伸手握住他的手,神色温柔而郑重:“你我夫妇,生死荣辱俱同一体,将来无论祸福如何,我都与你一起承担。”

他心中感动,翻掌回握住她的手,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原来是已到家了。她脸上微红,抽出手来理了理长褙子的下裾,俨然又是端庄贤德的长主风范。他心下一片澄明,再无半分疑虑,跳下车对家仆朗声笑道:“把那两盆菊花搬到我房里去,可仔细着,别碰坏了!”

自此后,心心相印、再无嫌猜,人人皆道邢国长公主与仆散都尉佳偶天成。

冬日里,徜徉在雪后梅林之中,他折下一枝宫粉梅簪在她鬓上;她侧首一笑,又转身以竹剪剪下一朵朵半开的梅花,小心翼翼地放进垫了手帕的竹篮里。

春三月,广乐园,他飞身上马弯弓搭箭,箭箭正中鹄心,拨转马头含笑看她;她扶腰护着还未显形的腹部,向他挥手喝彩。

盛夏时,他怕她孕中怯热,一到家就拿团扇给她扇凉;她知他在外头受了气,叫人端来冰镇的雪泡梅花酒,亲手给他斟满。一杯下肚,幽香满口,烦恶顿消,她柔声笑道:“你既这样喜欢,今年冬天我再多摘些梅花,多制些酒。”

又重阳,鸳鸯菊边鸳鸯侣,他揽着她低声道:“孩子的名字我已想好啦,不论男女都叫九华,你说好不好?”她抬起头,与他相视而笑,眉间眼底尽是温存。

很快,他们的长子出世了,又接二连三地迎来了次子和幼子。他在尚衣局里数年如一日地担任直长,心中苦闷,她握着他双手鼓励道:“梅花香自苦寒来,梅花酒也要经过蒸曝窖藏才得其味,人亦是如此。”

休沐日,带着孩子们去广乐园玩耍,他手把手地教小九华骑马射箭,她牵着次子抱着幼子,对他们笑道:“你爹爹骑射本领天下无双,是咱们大金最好的男儿!”

那些年里,他们相互扶持、彼此珍惜,当时只道是寻常,可多年后蓦然回首,才发觉那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安宁的时光。

泰和元年,母亲病危,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哭道:“昭齐,好孩子,你去告诉陛下,我死后,阿海与郑王再无瓜葛了,让他回军中去吧……”她泪流满面地点头,衣不解带地侍奉在侧,最终同他一起凄然送走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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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散安贞又满满斟了一杯,默默送至唇边,一口饮下。完颜宁在囚门外静静地抱膝而坐,见壶中渐空,歉然道:“都怪我思虑不周,姑父豪量,原该多制一些的。”仆散安贞回过神,笑道:“有这些已经很好了,其实你不必谢我,琼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出了事我怎能袖手旁观?更何况她又……”他似是觉得不妥,突然截住话头。

“更何况,她又是那样着急。”他在心里默默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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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就是从三年丁忧之后开始的吧。

孝期一过,他终于被金章宗起复为符宝郎,又被外放到邳州做刺史。相隔千里的日子里,他时常给她写信,在信中殷殷叮咛她保重身体,切切询问孩子们功课进益,絮絮述说邳州风土人情。他也总能收到她的回信,西窗夜雨,他在烛光下对着那满纸娟秀端雅的字迹,心中一片温柔。

次年,他被调任为淄州刺史,再又是涿州刺史,从江淮到山东再到河北,离燕京越来越近。他知道,那是皇帝逐渐信任的表示,然而他更为高兴的,是自己和她的距离越来越短了。

父亲在南征宋国途中病逝的消息突然传来,同时到达的是一道调他回京担任拱卫直都指挥使的圣旨,一悲一喜,宛如造化弄人。他连夜飞马赶回京中,扑入眼帘的是府中满目缟素,她衰麻重孝,正领着家人与奴仆们治丧,一见到他,眼神竟本能地躲闪了一下,然后才捧过一身孝服让他换上。

再后来,章宗皇帝龙驭宾天,举国哀悼。新登基的卫绍王对他既无猜忌也不重用,他似又回到了年轻时那段时光,揽她道:“昭齐,咱们有三个儿子了,再生一个女儿——生个像琼章那样可爱的小丫头,你说好不好?”她低头不语,他以为她害羞,捧起她的脸一看,才发现她哭得两眼通红,全然不见了往日端庄稳重的仪态。他吓了一跳,连声催问,方知道是小妹琼章出了事。

去找司天台是他的主意。她犹豫不决地拉着他一条臂膀,垂泪道:“你煎熬了这些年,好容易有了今日,真的要犯险欺君么?”他决然道:“事关琼章性命,欺君便欺君了。”他想着事不宜迟,匆匆转身去找司天台提点,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咽了下去:“你那样着急,欺君之罪我也顾不得了!”

胡沙虎之乱后,完颜珣即位,再度起用他为右副点检兼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很快升作元帅左都监。他亲手斟满两杯雪泡梅花酒,与她碰盏道:“多年来得你不离不弃、苦心扶持,今日苦尽甘来,终能一遂我平生之志,当与你共饮此杯!”

如果他没有在那个夜里醒来,如果他没有披衣起身去寻她,如果他没有看到书房里明灭不定的烛光,如果他没有发现她的贴身侍女在门外如临大敌地看守,或许他永远也不会去疑心她。可是,当他按捺不住疑心,翻出她藏在奁盒底下抽屉里的书信时,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那是他历任外州刺史时写给她的家书,每一封都复恐匆匆说不尽,恨不能行人临发又开封,可如今,那些信上都带着幽幽龙涎香[1]的气味。他曾任职奉御,又名入寝殿小底,自然知道那香气意味着什么。

全身如沸热血翻涌着冲上头顶,他眼前一片昏花,看着纸上字迹一个个扭曲变形,如同一张张揶揄的脸,讥笑他十九载痴心错付,大梦初醒。

最终,他平静地放回那些信,亦不曾质问她,只是又如新婚时那般虚与委蛇地相待。她并非草木,岂能无觉,可竟也从未问过他一言半语,似是早有准备,心安理得。

他也曾想过,这一切或许并非出自她的本意,他等着她的剖白与辩解来证明自己的猜想;甚至不必道歉,只需一个委屈无奈的眼神,他也会说服自己原谅她。然而,最终他等来的只有她变本加厉的窥探。

自此,他心死。

[1]注:龙涎香,也称龙腹香,是香料中的极品,留香时间极长,历史上有“与日月共长久”的佳话,也是宋金时期最为名贵的香料,宋代词人王沂孙有《天香·龙涎香》一词吟咏该香。

第17章 香奁梦断(二)遗愿

湘兰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贞祐二年,他转任山东路统军宣抚使,率军往青州大破红袄贼,名动天下,终于一洗二十年蛰居闲职寸功未建之耻。年末班师回朝,辔头所指的方向却已不再是熟悉的燕京城。立马怅然北望,浮云蔽日,他看不见半生梦萦魂绕的故园。

开封的新府邸爽阔雅致,他却不愿呆在陌生的家中对着心怀鬼胎的妻子,下了朝就去丰乐楼里消磨时间。

除夕夜,客人稀少,他才上二楼便听见一个白净清瘦的书生向对座之人笑道:“分明是女儿香,你还不认?!”对座那人英挺劲拔,一望可知出身行伍,此刻正窘迫地摆手道:“元兄莫胡言,那是个小娃娃,只怕比令媛还小些。”见他上楼,那两人一齐肃然站起身来。

攀谈中,他才知道原来那青年军士是丰州人,父兄皆曾居他父亲麾下,感念至今。酒过三巡,两个年轻人皆告辞而去、陪伴家人共度新春,他醺然四顾,找不到那双熟悉的红酥手。

忽地,有一阵幽远清冽的芬芳渐行渐近,他取出银锭放在桌上,怔怔凝望着那篮娇艳的宫粉梅叹道:“这些我全买了,你早些收摊回家去吧。”卖花人却站着不走,亦不伸手取银。他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羞带怯的如水星眸,眸子的主人满面红晕,细声呖呖:“将军不记得我了么?……在莱州,是您从贼人手中救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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