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番外(3)

作者:南十字星2019 阅读记录

元好问急忙往箧中取出笔砚,回雪为三人添上酒,复又轻轻立于元好问身侧,为他研墨。九娘饮毕笑道:“真论起来,其实我从未在御前侍候,义宗皇帝之事所见不多,先生见谅。”她想了一想,看向丈夫,见他在烛光之下眼角微垂、眉间添皱,已非当年初遇时的青年形貌,唯有那神态和善如初,不觉柔声笑道:“你可还记得,那时候问我姓什么叫什么,何方人氏?”

驿丞也笑道:“记得。你说你姓赵,行九,唤作九娘。”

九娘颔首道:“是。不过,从前在宫里,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她以手轻轻抚过女儿亮泽的长发,柔声道:“和雪儿的名字典出一处。那时候,我叫作流风。”

[1]注:即蒙古名将张柔。张柔妻毛氏与元好问续弦毛氏为同族姐妹。

[2]注:即金哀宗完颜守绪,因哀宗死社稷,民众义之,称其为义宗。

第2章 旧家儿女(一)南渡

【一】旧家儿女

阿楚新来都六岁,掌中一捻娇春,诗中有笔画难真。

——元好问《临江仙·赠仲经女子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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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南渡

大安年间初有记忆时,流风还未遇见那个授她《洛神赋》、为她改名的人,金哀宗也还不是皇帝,那时他的身份是翼王完颜珣之子,已故的金章宗完颜璟之侄,当时天子完颜永济的侄孙,只是寻常宗室,被封为金紫光禄大夫。

次年,皇帝完颜永济困于北面蒙古连年犯境,改元至宁,由“大安”到“至宁”,皆是天下安稳宁定之愿。岂料到了八月,蒙古竟第三次率军南征,直逼中都。

此时负责防守中都的右副元帅胡沙虎,在两年前蒙军初次南下时,曾临阵怯逃,丢弃西京。皇帝非但未将其治罪,反而仍重用为将。此次蒙军逼近京城,胡沙虎仍然只顾驰猎,不恤军事,被皇帝所派使臣严词督促后,竟恼羞成怒,杀害来使,然后矫诏妄称与他旧有宿怨的大兴知府徒单南平与其子刑部侍郎徒单没拈谋反,要兴兵讨伐,以清君侧。

次日,胡沙虎率兵从通玄门入京,谎称蒙古大军已至,趁众人慌乱之际率军进城,在广阳门西侧杀害徒单南平父子。禁军中符宝祗候鄯阳、护卫完颜石古乃听闻,立刻差人报于皇帝,同时迅速召集了五百人赴城东平乱,却因众寡悬殊,未几则全军覆没。随后,胡沙虎率军杀入东华门,占据皇宫,自称监国都元帅,将皇城宿卫全部替换成他的党羽,当夜就在宫中与亲党召妓会饮。

第二天,胡沙虎以兵势威逼皇帝出宫,回到他登基前的府邸,再以皇帝为人质,诱左丞完颜纲至军中并杀之。随后,更是盗用天子印玺,大肆分封党羽,裁撤官员,将北部金蒙交界处沿边诸军尽撤回中都平州、骑兵撤屯蓟州。至此,“边戍皆不守矣”。

完颜永济已知大势已去,在卫王府中绝望待死。不久,便被胡沙虎用一杯毒酒结束了自己惨淡的命运。

当然,这些事于当时年仅六岁的流风而言,远远超过了她所能知晓和理解的范畴。她也是在后来十数年间慢慢从别人的言语和另一个人的悉心讲授下,才拼凑出整个荒诞的故事。而那时她唯一所见的灾难,是养母郑氏之死。

流风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幼住在宫中跟着师傅郑氏生活。那时宫中年资历久的尚宫夫人们都会挑选年幼的小宫女作徒弟,名为收徒,实为养女,以排遣一生无夫无子、暮年无依无靠的凄冷。郑氏是内廷掌宝玺的尚宫,地位颇高,为人严肃,对流风的教养也非常严苛,言行举止稍有错失便会加以惩戒。流风动辄被罚,心中常自气苦,又无法反抗,只能天天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小心应对。她有时见其他尚宫夫人的小徒弟们聚在一起玩闹,自己却像个苦行僧般天天规行矩步,便十分眼热,暗暗对天祈祷能换一个师傅。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

至宁元年八月癸巳,流风正在打扫这间与养母同住的值房院落,忽见两黄门手持刀剑疾步而入,兜头大喝道:“郑氏何在?!”流风何尝见过这般阵势,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那两人见她年幼,也不多说,一脚踢开值房门便径直而入,随即,房中传来一阵嘭嗙噼啪、稀里哗啦的破橱砸箧、翻箱倒柜之声。流风并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只在二人肆无忌惮的举动中隐隐感觉到灭顶之灾正在向自己靠近,却偏偏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竟忘记了趁机逃跑。

恐惧昏乱之中,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一条臂膀,有人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唤她:“小囡!快跑!”她抬头一看,正是师傅郑氏。

此时看到郑氏,流风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三魂七魄都归了位,就着郑氏拖拽之势奋力迈开腿,向外狂奔而去。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

两黄门遍寻不着,骂骂咧咧地走出门来,一眼便看到了相携逃出的两人,高举着刀剑向她们追来。郑氏见势不妙,一边将她推向左侧尚服局值房,一边高声叫道:“你自己逃命去吧,我要去藏玉玺,顾不得你了!”两黄门听了,便不再理会流风,两人一齐往郑氏的方向扑去。

流风见养母转瞬间又抛弃了自己,吓得心惊胆战,也无暇伤心怨恨,只拼了命地往尚服局里跑,一头撞进一间值房,见四下无人,便本能地往桌子下钻。才躲好,忽地想起那两个黄门方才翻箱倒柜一通乱劈乱砍,又觉得不妥,从桌下钻出,手脚并用爬到了床底下。她趴在地上,身子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些。

此时房中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作响。随后,她似又隐隐听见郑氏那熟悉的冷语和黄门凶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定了定神,极力去分辨,却听养母森然道:“玺乃天子所用,胡沙虎是人臣,取来要做什么?”黄门冷笑道:“今日天时大变,皇帝犹且不保,何况玉玺?我奉劝你一句,若乖乖交出玉玺,或许可免一死。”郑氏厉声骂道:“尔辈宫中近侍,平日里受陛下恩遇最多,今日君王有难,你们非但不能以死相报,还要为逆贼抢夺印玺么?!”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流风努力竖起耳朵,却再也没有听到任何话语。她一动不动地趴着,直到房中渐渐黑沉,才慢慢感觉到自己饥渴交加,却仍然不敢出来。

过后几日,她一直躲在那间值房床下,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腹中一开始火烧火燎似地饿,到后来,却没了感觉,整个人发飘,许多知觉都模糊起来。

再后来的事,流风的记忆有些含混,似是有几个尚服局宫人踏足这间值房,自己出声向她们求救,休养了几日之后又被带到尚宫局,作为无职宫人由司宫令统一管理,且因为初次列队时在一群小宫女中排第九个,便被唤作小九。彼时国中已立了新皇帝,是金章宗的长兄、完颜永济之侄邢王完颜珣,此刻已正式登基,并改元贞祐。

前朝内有血雨腥风的清洗,外有蒙军气势汹汹的逼迫,一片动荡。新帝九月登基改元,被迫拜胡沙虎为太师、尚书令兼都元帅,封泽王。十月,便有另一权臣术虎高琪杀死胡沙虎,并逼迫皇帝封他为左副元帅。新帝立足未稳,丝毫不能辖制两位手握重兵的权臣,只得听其所为。而蒙军却在金人自相残杀之际,兵分三路势如破竹,几乎攻破所有河北郡县,丰州、忻州等地尽皆陷落,只剩中都、真定、大名等十一城未曾失守。

贞祐二年三月,新帝向蒙古求和,献完颜永济之女岐国公主于蒙古大汗铁木真,同时奉上护驾将军十人、兵士百人、童男童女各五百、良马三千匹、彩绣三千袭以及金宝若干。铁木真得到金朝优厚的献礼之后﹐许金求和,退驻居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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