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番外(59)

作者:南十字星2019 阅读记录

完颜彝歉然道:“学生不肖,连累先生了……先生,我大哥现下怎样?病可好些了么?”王渥不忍再添他忧思,佯作无事道:“商帅早已病愈了,只是将官无旨不得入京,所以才没有来。”完颜彝轻轻吁出一口气,低声道:“那便好。”王渥听得难过,沉声道:“良佐,你再忍耐些时日,广平郡王说,他会尽力救你出来。”完颜彝却十分平静,和言道:“生死有命,先生不要着急,我在这里倒很清闲,整天都能读书,也没什么不好。”王渥叹道:“他们连件棉衣都不肯给,竟会给你供书?”完颜彝笑道:“前些天刚送进来的,差吏传话说是故人所赠,我也不知是谁。”说着便拿了土炕上的物什凑近囚门,王渥接过一看,却是一套《史记》,装帧十分考究,隐隐冷香幽微,再取出一册仔细一翻,讶然道:“咦,高丽纸?!”

高丽纸乃渤海高丽国所产之纸,自晋代起便作为贡纸送往中原王朝,尤为文人墨客所爱,北宋《负暄野录》记载,其“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用以书写,发墨可爱。此中国所无,亦奇品也。”王渥精工书法,自然熟识天下纸张,故而一眼认出,只是自金宣宗兴定年间起,高丽国已不再进贡,故而国中剩余高丽纸极少,用于印书更是罕见之至。

完颜彝听他说罢,沉吟道:“故人……从前奉御班中的弟兄断没有这般雅兴,广平郡王当年还是个孩童,仆散将军去世已久……我哪还有什么故人?”王渥拍拍他的手,鼓励道:“无妨,既有这样富贵之人自认是你故交,说明你脱险有望了!”说着又取出一包银子递到他手中,道:“良佐,你且藏着,跟狱吏换些衣食,大理寺要杀你,底下这些差吏却只认钱,不打紧的。”完颜彝怔了一怔,低头道:“不必了……”王渥急道:“你读书读傻了?!从前还知道跟蒙古人虚与委蛇,现在倒要做宋襄公了?!”完颜彝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先生,我有一事,想拜托你……我房中,床边箱子里,有十一个五十两的银铤,是我这些年攒下的薪俸,再加上这个……”他将那包银子递回王渥,面色微赧,却郑重其事地道:“劳烦先生,代我一并转交给云舟姑娘。”

王渥讶然道:“为何?”完颜彝低道:“如今我不在方城,先生为我到处奔走,大哥又时不时地生病,只怕军中无人约制,又有人去欺侮她……你叫她用这钱给自己赎身,另寻个营生吧……”昏暗的死牢之中,王渥见他一双眼睛透出柔和的光彩,似怜惜似期待,只得侧过脸去掩饰地道:“好……只是这些银子你留下,五百五十两也足够了。”完颜彝摇头道:“她是花魁娘子,老鸨如何肯?”王渥含混地劝道:“我和商帅都有积蓄,再添补些就是了。”完颜彝忙道:“怎好让先生破费,更何况大哥也常请医问药,处处都要用钱。”王渥又苦劝了几句,见他坚持不收,忽然叹了一声,正色道:“良佐,我实话与你说了吧,她已经嫁人了。”完颜彝吃了一惊,随即回过神笑道:“哦,那便算我随的礼。”王渥叹道:“你以为我诓你么?我进京之前去找过丁县令,听到他宅中丫鬟议论,说青楼里的花魁进了门,害得老爷连客人都不见了……”完颜彝一颗心渐渐下沉,忽然想起一事,急忙道:“怎会呢,丁县令早已娶妻生子,大哥初到方城时,带咱们去拜访过的。”王渥愈发叹息:“丁谨劭怎肯以她为妻?自然是纳作妾室了。”

完颜彝顿时僵住,心头发紧,喉咙发干,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王渥不忍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温言劝道:“良佐,你可还记得七夕那日她的话?其实那天商帅和我凑了一千两,打算给她赎了身聘做弟妇的,谁知她竟无意于你,这才匆匆回去了。后来,商帅嘱咐我多开解你,我见你后来再也不去找她,以为你已经放下了……”

他娓娓地劝着,完颜彝却心乱如麻,脑中嗡嗡直响,忆及七夕那日她伏案痛哭的情景,心中直发疼,恍惚间又忽然想起她那句含血带泪的哭诉“是哪个又有什么区别,横竖是你们金人”,心中如遭重击,忖道:“对了,我是金军,在她眼中便如同禽兽一般,哪里会有半分情意,是我死皮赖脸地纠缠她,又问身世又要给她赎身,其实她早已说得明白,与我非亲非故,叫我不必费心,还催我早些回去……丁县令是汉人,又是文官,她自然喜爱,就如同霓旌姑娘喜爱裕之一般……”

王渥见他脸色越来越惨淡,担忧地连唤数声,完颜彝回过神,勉强压下心中酸楚,涩然笑道:“这样也好……丁县令是方城父母官,从此,再没人敢欺侮她了。”

第40章 风蓬孤根(四)梦觉

完颜宁打开钧瓷香盒,娴熟地以香箸拈起一片色若冰雪的龙脑香,轻轻放进博山炉中,少顷,轻烟袅袅升起,纯净清冽的香氛悠悠漾开。她精通香道,却向来独爱龙脑,自变卖宣和御制香又退还香料之后,翠微阁中便只留下了这一味价格平常的香药。

“长主,”凝光急促的脚步带起一阵微风,袅娜回旋的香烟被那流动的空气带得微微一晃,连带着完颜宁的脸也在晃动的轻烟中有一些模糊,“荆王妃说,王爷病得厉害,还是不能见客,陛下和太后都遣太医去瞧过了。”完颜宁唇角微牵,哂道:“既如此,我便送一剂药给他,包管他药到病除。”说罢,从香盒中拈了三片状若白梅瓣的龙脑装到锦盒里,又在衍波笺上写下“散邪通窍,清脑明心”八字,命凝光将药方药盒一起送到荆王府。

流风忍不住笑道:“长主这样戏耍他,万一他恼羞成怒了可怎么办?”完颜宁眼睑轻抬,浅笑道:“荆王并非意气之人,只要能激他与我一见,我便能以利弊打动他。”顿了一顿,又叫流风把书架上两套《汉书》和颜注都包起来,再送去大理寺。流风不解道:“长主认得那位将军?知道他爱读史书?”完颜宁笑道:“岂止我认得,你也认得的。就是迁都的那年除夕,咱们在隆德殿外遇到的那个人。”

流风大惊道:“啊?!……”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那是该送些东西去,别的且不论,只看他以为您是个犯了错的小宫女,还为您遮掩擅闯隆德殿的事,又护着您向嬷嬷求情,好心应当有好报。”完颜宁想到儿时情景,从前自己年幼,只怪他破坏了自己的妙计,后来历经人情冷暖,再回想当年事,才觉出这片不计回报的善良难能可贵,只是想起后来在雪香亭畔,他听了自己几句奉承话就双眉紧皱,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不由玩心渐起,抿嘴浅笑道:“他在宫学里是出了名的‘秀才’,岂有不读经史的,而且我想着,‘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1],眼下正好试试他的襟怀器量,若他见到这样厚的三部书,以为自己出不去了,那便是个银样蜡枪头,成不了大器的。”流风哭笑不得:“长主真是睚眦必报,都这么多年了,还记着隆德殿雪香亭那两笔帐呢。若叫我说,这大冷的天,送些御寒衣物是正经的,别把他冻死在大理寺了。”完颜宁经她一提醒,立时想到大理寺既得了荆王授意,必然百般苛待、衣食不全,忙笑道:“针线之物授受不亲,你送书的时候给那狱吏二十两银子,叫他去置办吧。”

-

完颜彝怔怔望着铁窗中透进的一泊冷月清辉,杂乱无章的心跳渐渐平复,化作一片惆怅。

自那日王渥去后,他便一直陷在这种惆怅之中,不久后狱吏拿来了棉衣,又给他换了厚衾褥,他却未有半分喜悦,读书时也神不守舍,对着一页看了半天,最后发觉一个字都不曾看进去。

到夜里一合眼,依旧满脑子都是云舟的模样,初相见玉容冷淡的样子,街衢上似笑非笑的样子,挨打后面不改色的样子,大怒时瞪视自己的样子,走在前头莲步姗姗的样子;也有她弹箜篌时娴静优雅的样子,捂着脸满面羞红的样子,哭泣时双肩抽动的样子,还有她唯一一次对自己说笑,一本正经地说家乡在天上时的俏皮模样——这许多个云舟在黑暗中走马灯似地变换,使他的一颗心浮浮沉沉,一时喜悦、一时怜惜、一时悲愤、一时又止不住地隐隐作痛。

同类小说推荐: